
.
归去来兮(六)
那天傍晚,子聪迟迟没回家,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学礼甚至在想着怎么去J市找子聪,因为他想,儿子十有八九是去唐宅找那女的了。突然,有个熟人来家里,告诉学礼看到子聪一个人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孤零零的坐着,好像脚受伤了。学礼赶紧骑了车出门。
天黑了父子俩才到家。子聪是被学礼用自行车驮回来的,脚上绑了石膏。学礼跟燕清说已经去医院拍过片了,脚踝骨折,已上了石膏没有大碍,接下来就是静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
学礼一路回来问子聪怎么摔的,子聪一口咬定走台阶不小心摔着的。可放射科值班李大夫是邻居,他悄悄告诉学礼,子聪这个骨折的严重度应该是从高处跳下来才会有的。回到家待把子聪安顿好,再三盘问下子聪终于勉强挤出了几句实话。
学礼又气又痛,暴跳如雷:“你自己再三保证的,不再去见那个人,怎么言而无信,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明天你两个妹妹都要去乡下,得半个月才回来。我和你妈每天都要上班,谁来伺候你?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子聪闷着头无言以对,刚刚过去的这半天,肉体的痛苦,内心的煎熬,让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
一旁的雅萍很纳闷,也为哥哥愤愤不平:哥骨折已经很不幸了,为啥父亲还要这样苛责他?她哪里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等她知道原委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次日一大早,雅慧和雅萍随着各自的学校开拔到同一个目的地——芝江堰,那天一、二、三中全体师生在这里会师,参加为期半月的水库工地建设,声势搞得十分浩大。接下来的半个月,雅萍白天干活,晚上回到二三十个女生住的大工棚,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却在见缝插针写快讯,忙得没时间去想别的。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还是会惦记哥哥,不知他怎么样了?伤势好些吗?父亲有没有责骂他?
当姐妹俩齐齐回家,看到哥的气色好了很多,走路虽然一瘸一拐的,但他说下地已经不怎么痛了。“也不知道这半个月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姐妹俩私底下嘀咕。但她们觉得,坚强的哥哥一定已经度过了这场难关。
又过了些日子,子聪高中的班主任王老师上门,说是一所职工子弟中学初中部的物理老师病了,急需一个代课老师,他想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子聪忐忑地问:我行吗?王老师说怎么不行,你基础扎实,稍稍复习一下,肯定没问题。
就这样子聪有了毕业后的第二份职业——代课老师。他连着两日恶补初中物理课程,然后就匆匆上讲台了。第一天面对那些比他才小了几岁的半大孩子,心里直打鼓,就怕碰到捣蛋鬼。他知道职工子弟学校的孩子很多都是愣头青,不好教。可没想到学生们并没有欺生,齐刷刷专注的目光里既有着好奇,也有着好感。当子聪开讲的时候,底下居然没有一点吵闹声,这是少有的。或许,孩子们心里想的是,这个年轻的老师比之前的老师可有意思多了。
子聪每天晚上挑灯备课,批改作业,每天一早骑着车子出门。他越来越享受做老师的感觉。一声声“程老师”,让他有了一些成就感。他突然觉得,当老师是很不错的职业。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够格,这只不过是临时性的一份职业。要做个真正的老师,那是得上大学、深造的,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根本没有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
子聪当代课老师的生涯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转眼就到了放暑假。雅慧高中毕业,还不满17岁,在父亲的安排下顶替哥哥下乡插队做知青。
雅慧要走的那个早晨,全家人一起去送她。同时送她的,还有父母双方单位的领导,不可谓不隆重。一行人聚齐后,先去城西的江边坐两小时的轮船到官塘公社报到,公社领导招待大家在食堂吃了简单的便饭,大家说着客套话。公社书记说雅慧早点插队是明智的,有机会的话可以早日回城,表现好的话还可以推荐上大学。吃完饭他亲自陪同众人去了祥里大队,到大队部跟老书记做交待。这个大队从来没有过知青,村民看着一大帮人带着个小姑娘过来都很好奇,纷纷围上来打量。
老书记说:“你们把娃送到这里,她就是自家人,我们一定不亏待她。村里没有知青点,娃就住在我家里吧。”一行人跟着老书记去了他家。这是一个小小的略显破旧的老宅。老书记指着门口站着的老妇人说那是他的老伴,现如今就他们两口子住,孩子们都成家单过了。老伴看着个子小小还没长开的雅慧,眼里满是慈爱。老书记说:娃来了正好可以给老婆子作个伴,只是家里小,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娃住阁楼。雅慧说,这有啥,在家我和小妹也是住阁楼的,没问题。大家都夸这城里娃懂事,不娇气。
老书记看着雅慧单薄的身体,暗想这样娇弱的女娃也吃不消干地里的农活呀,于是问她可有啥一技之长。雅慧说:我跟着妈妈在医院学过打针,不光会打屁股针,甚至还会打孩子的头皮静脉针呢。老书记说:这可太好了,村里就缺这样的人才,你就在卫生室吧,也不用下地干活了。另外再给你一小块地,自己种点蔬菜,可好?
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对知青最大程度的照顾了。学礼对老书记谢了又谢。
将雅慧安置妥当后,一行人告别老书记又着急往回赶。
全程中,子聪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明眼人都知道妹妹是代他下乡,他一个做哥哥的,却逃避了作为长子的责任。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懦夫、逃兵。当别人都在为雅慧忙前忙后的时候,他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他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含着怜悯或鄙夷,这让他如芒刺在身,坐立不安。可他又能怎样?父亲把子女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看到子聪一天绷着个脸,学礼非常生气,他责骂他不懂事。他觉得子聪应该跟他一起应酬才象个当哥哥的样,他觉得自己把儿子留城已经是对他天大的恩赐了,可儿子却毫不领情,说他只不过是想将他捆绑在身边而已。的确,从学礼的角度来说,是存了这个想法。他原本就是安排雅慧下乡的。自从唐宅村那场恋爱风波后,他更是吓怕了,恨不得儿子一天24小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敢放他下乡。若是再来个“招婿事件”,他还有三头六臂去干涉吗?
八月的一个黄昏,吃罢晚饭一家四口在院子里纳凉。雅慧不在家,家里显得更沉闷了。就是这样一个无聊且闷热的夏日黄昏,王老师又登门了,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国家决定恢复高考了,而且就从当年开始。全家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王老师给了子聪一大摞文革前的数理化高考复习题,让他抓紧复习备考。他跟学礼说,子聪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一定会考中的。学礼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说:借您吉言,希望孩子能够达成所愿,这孩子除了读书还能有啥出路?
就是那个晚上,子聪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他要考出去,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家,开启新的人生。好在,高中毕业才两年,还没有虚掷太多的光阴。
“晓燕,原谅我,这回我恐怕要真正把你忘了。”子聪在心里默默地说。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97831
评论列表(27条)
时代与岁月,家庭与感情的投影与跌宕起伏,在蒋院行云流水,呼之欲出,声情并茂的细节里灵动呈现,引人注目。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题材,还请多提宝贵意见。
归鸿声里旧途远,晓日瞳中新程张。
抛却尘劳轻似羽,拾来诗酒暖如汤。
柳芽抽绿含春信,梅蕊凝香待雪妆。
明朝踏破霜华去,笑指云间路正长。
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每一刻都是新的篇章。
——活在当下,即刻启程!
追梦,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活在当下,一切重新开始。
——梦想是重启人生的灯塔 !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美评!
恢复高考时资料极缺,借都借不到!
@王志学四连笔记:可不是么,还好老师对他非常的厚爱。
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儿女情长已经不再羁绊子聪,这样子聪自己安心,父母也放心了。
@四格格:不过做父母的似乎总有操不完的心。
语言流畅鲜活,有令人读下去的冲动。
@霁月:谢谢霁月老师,写小说新手上路,得好好向您学习。
故事叙述清晰,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鲜活,若加一些细节描写,血肉会更加丰满。
@淡墨:谢谢周老师的中肯评论。写了小说才知道非常之难。细节描述是我的短板,还得好好向您学习!
时代的烙印印在每个家庭、每个人身上,时代的影响也无法回避。为了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时很多人的爱情夭折,这是那代人的宿命。
@轻品慢尝:似地,我大学同学中也有被指责为“陈世美”的。
@难诉相思:是的,怎么冒出来“似地”。[偷笑]
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人,顶多也就是有点朦胧的情愫。即使大人不干涉,很多也会无疾而终的。子聪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叛逆的阶段基本结束了。
@惑矣:是呀,高考拯救了他。
始终没看到那位陪哥哥去晓燕家的妹子发挥什么掩护、传递作用。这个小交通员不称职呢。
@晓舟同志:的确没发挥啥作用,不敢啊!
子聪和晓燕,一段青涩的恋情。父亲虽然霸道,也是为儿子好,子聪虽然痛苦,但时间会疗愈一切。
只是,发生就是发生了。即使疗愈也会留得伤疤在。如果之后的婚姻顺点还好,如果不顺,那就不好说了。
@梦菊:父亲的出发点的确是好的,但他的专横的作风,一定给子聪内心留下了不可弥补的伤痕。
子聪和雅慧都是走出校门,走向社会,这是人生是一大转折。子聪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肯定会实现!情节推进不疾不徐,很耐读!
@鸣虫:谢谢鸣虫老师,这段高考前后的人生经历,跌宕起伏,有美好,有不堪,不管怎样都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77年恢复高考,给了所有人希望。我们新办的公社完中,76年秋季招收第一届高中生,得知恢复高考,师生的教学积极性更高了。10届570万人参考,只招20多万。那年,我动员做民办教师的大妹准备参考,大妹说,竞争不过老三届的,再说,她做民办教师,一年的收入不比我少。没参加。子聪与晓燕的那次分手是明智的,考上大学再提出分手,晓燕更痛苦。如此说来,霸道的父亲做的是一件好事。
@诚厚:的确,子聪和晓燕分手的时机是恰当的,要是一年之后子聪考上了大学,再谈分手的事,就会被人骂作是“陈世美”了。人生的每一步棋都得深思熟虑啊,不得不说生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