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级开学那天，秋天阳光透过老白杨树的缝隙，在教室的白墙上洒下一片碎金。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桌说：“咱们民主分座，自己找同桌。”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我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范黎明，给他递了个眼神儿，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大通铺宿舍里我俩的被褥紧挨着，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同桌。
老范这个称呼不知是谁先叫起来的。他确实长得老相，黑黝黝的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像绽开的花儿。可他才十六岁，是个从赤峰县咕嘟河村考来的农村娃。每当有人喊“老范”，他总是乐呵呵地“哎”一声，那声音脆成地像是多年的铁哥们儿。
他个子很高，少说有一米八，身子胖胖的，走起路来却轻快得像阵风。脸上散落着些雀斑，像不小心溅上的泥点。眼睛不大，可特别有神，笑起来就眯成两条缝，让人看了也跟着想笑。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但总是干干净净的。
那是1961年的9月，饥饿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中国。我们每个月有三十五斤粮食定量，分到每天就是一斤一两。早晨三两小米饭，中午四两，晚上三两。班级打饭的同学舀饭时很有讲究，三两是一平勺，四两时勺子会微微鼓起，多出那么十几粒米。就这多出的十几粒米，能让我们盯着同学的手看上半天。
香喷喷的小米饭要放开吃，我一顿就能吃下一斤。可现实是，每天早晨吃完那勺饭，第一节课还能勉强集中精神，第二节课后做课间操时，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到了第三节课，眼前会冒出金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只能呆望着老师的嘴在动，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那种饥饿不是一时的难受，而是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噬着胃，咀嚼着肠子，从早到晚，日复一日。
老范比我壮实，可他活泼好动，消耗体力大，虽然家里也给他每个月带点玉米面饼子，可这些都是杯水车薪，他在班级总是最先喊饿的那个。一到课堂上，他就像霜打的茄子，全身松松垮垮地瘫在椅子上，油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这时他会突然捅捅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哥们，饿得听不进去了，给你讲点有意思的。”
然后他就讲起农村娶媳妇的趣事。说他和小伙伴们怎么闹洞房，怎么藏在箱子后面听壁角。“新郎新娘说的情话都绕着饿肚子打转，”他捂着嘴偷笑，“新娘子说：‘哎，你怎么越来越往里面拱呢？’新郎喘着气答：‘这年头，你要不想挨饿就得使劲拱，拱得深才能捞着稠的！’”
讲到这里，老范已经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出来了。可笑着笑着，他的眼神就黯淡下来，小声嘀咕：“哥们，我也饿啊……”
晚上的宿舍是老范同学的舞台。他会站在炕中央，手舞足蹈地表演皮影戏。唱大将军时，他挺直腰板，声音高亢激昂；演丫鬟小姐时，他又捏着嗓子，声音细若游丝。他的表演总能逗得大家暂时忘记饥饿，在笑声中获得片刻慰藉。
可就是这样聪明的老范，却从来不记笔记，不写作业。他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如何对抗饥饿、如何逗乐大家上了。初中入学考试，他以优异成绩考入的二中，现在却几门功课不及格。
老范曾跟我说过他的理想：“等我回去了，要盖三间大瓦房，套个大院子，娶个胖媳妇，生一堆胖小子。再把自留地侍弄好，准保饿不着。”
第二年秋季开学，老范没有来。他扛着行李卷回咕嘟河村了。我明白，吃不饱饭，支撑不了他那高大的身驱，他没法学习下去，只能回到家乡土里刨食，去实现他“盖三间大瓦房，套个大院子，娶个胖媳妇，生一堆胖小子”的理想。
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老范。想起他讲笑话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想起他表演皮影戏时灵活的身段，想起他饿得趴在课桌上时的模样。现在我多想告诉老范，现在的咕嘟河村早就变了样。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不少人家盖起了二层小楼。要是他那个理想实现了该多好——三间大瓦房里住着儿孙，院子里种着瓜果蔬菜，自家地里长满金黄的玉米黍子高粱……
老范，我的老同桌，你在咕嘟河过得可好？是否还记得那个饥饿的年代里，我们一起分享过的那一勺小米饭？是否还在某个夏夜的院子里，给你的孙儿们讲着那些让人开怀的故事？
岁月的河流缓缓流淌，冲淡了许多记忆，却始终冲不散那个胖胖的、爱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身影。他永远十六岁，永远是我的同桌老范。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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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4条）
愿天下千千万万个老饭，都住在大院里，吃得白胖白胖，呼儿喝女，乐以终年！
@王志学四连笔记：祝福国泰民安，安居乐业！
老范以他的聪明，他理想也会实现！[赞][赞][礼物][礼物][爱心][爱心][喝彩][喝彩]
@解世权：愿老范同学幸福美满！！
果然是画家作者，用起开挖容词来那么形象、灵动，我特别喜欢的是你说这个小老范：脸上散落着些雀斑，像不小心溅上的泥点。
@四格格：初中时的同学印象深刻，老范同学的农村少年形象一直活在脑海！
记忆力好，是不老的象征。佩服李老师！
我历来认为，勤写博客的人，肯定与老年痴呆无缘。[微笑]
@晓舟同志：谢谢周老师对拙文的肯定和修改，在卯酉河博客写作，其乐无穷！！
忆老范：一个因吃不饱饭而退学的初中同学
老师记性真好，太羡慕了。
@霁月：眼前事儿扭头就忘，小时候的事儿历历在目，饿肚子少年读书往事恍如昨日……
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记人一想起这个有才华的同学，就心生怜悯。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如果不是贫穷，老范的人生版本应该会是另一片光明。
@周旭才：老范同学虽然在中学读了一年书，可给我留下来难以磨灭的农村少年印象，感谢改革开放，老百姓能衣食无忧，这样的政绩太伟大了！！
愿老范同学实现他那个理想——三间大瓦房里住着儿孙，院子里种着瓜果蔬菜，自家地里长满金黄的玉米黍子高粱……
吃不饱饭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的精彩评论！感谢改革开放，老百姓能衣食无忧，这样的政绩太伟大了！！
画家的文字美若画笔，灵动描摹，将同学老范的心性与形象呼之欲出。那年那月的饥饿，让有才华的老范辍学，令人惋惜。
@锦瑟黎燕：老范来学校过得太随意啦，饥饿是个诱因，重点学校里的老师对学生管理宽松也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可惜了老范这个活泼好动的学生半道退学！
三年困难时期，饿死多少人啊，吃不饱是常态。希望老范如今儿孙满堂，颐养天年。
@难诉相思：我经历了那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留下了挨饿的阴影，见到食物就想一下子吃到嘴里咽到肚里……老范回去肯定差不了，现在的农村日子都好过了！
那个饥饿的时代，那个时代颇有特点的同学老范，在您的记忆里如此鲜活又生动！
@鸣虫：我们初中政治课就学习中央关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文件，就是要求解决吃饱饭的大问题，三自一包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刘邓在第一线，对此是默认的，谁知惹了大祸……二中有好多像老范同学那样，受不了饥饿回家了。我一个姑姑在青岛读山东大学，每个月供应的粮食吃不饱就休学回家了，最后没有文凭，一直在青岛小学当代课教师，知道78年，学校才善解人意滴发给了专科毕业证，才转为正式教师……
真正挨过饿的人，一辈子或多或少都会生活在对食物的渴求和对饥饿的恐惧之中。《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电影中，有个灾难幸存者的儿孙回忆说：“每当我们游玩回来说‘我饿得快要死了’之际，他总会非常严肃地说‘你远不知道真正饿得要死了是怎样一种滋味’”，大概背后就是这样的原理吧。
@米粒子：就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才不用票证吃饱饭，感恩这个衣食无忧的时代。
十六岁的少年，被称作老范，老范的形象刻在李老师的记忆中，经李老师记录，也印在我们读者的脑中，全仰仗李老师的生花妙笔。
@轻品慢尝：谢谢刘老师的精彩评论，老范同学代表着很多农村来城里求学的少年，我写文纪念他，也是怀念我的少年时代，除了吃不饱，还是有很多开心往事的。
在那个年代，一个月能有三十五斤粮食吃，应该是不错的。机关里一个月才二十七斤。
人是铁饭是钢，我听我母亲说，那是新疆是一个月十六斤粮食，其它吃代食品。所谓代食品可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吃了三个月，上面下来检查，看到战士都出现了浮肿，有的连枪都拿不住。那里是边防线，一旦开战就非常危险，首长赶紧紧急调来粮食，油料。从此都吃饱了饭。我家还存了一袋面粉，我母亲不敢动，不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少时间。我要上学，母亲先让我吃饱，所以我是一顿饭也没有吃不饱过。参加工作，在野外工作，出去回不来，饿一顿是经常的。
@地质之花：一个月供应16斤，那是够呛啊！报载主席的孩子在中学读书，35斤粮票捐出去8斤，每个月只剩27斤，在学校吃不饱饿的不行，周日回家把父母亲的饭都吃得干干净净，那个时期全国都是勒紧了肚子啊！
李老师把个老范写的活灵活现，仿佛就在面前笑眯眯的。以老范的人缘和体力，盖个大院子，娶个胖媳妇，生堆儿子应该不成问题。时代还是基本能对得起有美好愿景的人。
@惑矣：老范的日子肯定差不了，尤其是经历过那段艰苦时期的人们都很知足，吃饱穿暖就很开心！我们这个超级大国，能让老百姓都衣食无忧，太了不起了！
这就是少年人的心态，纵使吃不饱，穿不暖，却依然阳光灿烂、快乐开心。
@四格格：是啊，初中同桌老范的乐观精神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祝福他心想事成！
那个时代那种情况，都是令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未有同桌的谈笑风生过一生的话题，令人关注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文笔真好，栩栩如生的场景，好似就在眼前听到了你们两位在调侃，自己的理想和快乐的人生，生动的画面写出了一个栩栩如生呈现逼真的你哪个吃不饱穿不暖只长个子的同桌。
只要心怀理想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头桌，那是他的心中装满了对未来的追求和创造完美的生活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