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济南大舅哥，想起当年他曾告诉我一些回乡见闻与感慨。而且，我还帮他整理成一篇散文，在一份中字头的报纸上发表过。此文，我收录在重庆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我身边的故事》一书中，文章是这样写的——
叔父的笑
虽说是济南的泉水浇灌长大，但我的“根”却在苏北大丰农村，是穿军装的爸爸使我成了城里人。
济南与大丰远隔千里，打从记事起，我只回故乡两次。然而，叔父的音容笑貌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1972年夏天，刚中学毕业的我，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只身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初见叔父，我着实愣了一下。推算年龄，他该40多岁。眼前这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驼背老人是我的叔父吗？见我痴痴打量，他慈祥地边笑边摸着我的头。那笑，酷似父亲饱含亲情的笑。
环顾伸手可触房檐的土墙茅屋，还有家中那不知传了几代人的木床、破柜、蓝花碗，我才悟出叔父那苍老的脸是沧桑岁月的写照。蓦然回乡，为叔父添了新愁。家里吃的是青菜掺和着杂粮的“糊糊”，如何侍候我这个省城长大的“侄少”？好在屋檐下还有春节节省下来的两块干巴巴的腊肉。勉强对付了几天后，叔父苦着脸无奈地对我说：“爱华，叔叔家里穷啊，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了。”见我懂事地点点头，他才“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他笑得很勉强，好难看。
尽管生活窘迫，但我始终感到很幸福。每次出工归来，叔父总要带回一些新鲜的东西。桑枣、野蘑菇、野鸭蛋能吃；小鸟、花猫、芦苇做的风车好玩。他还经常脱光身子到沟塘里摸鱼、采蚌、抓田螺给我改善伙食。每当弟妹们与我争执时，他总是偏心地呵护我。
20多天后的一个早晨，叔父挑着一担麦子准备去镇上卖。我执意随他同行“换换肩”。我们汗流浃背走了18里地，终于来到刘庄粮站。不巧，这里不收购麦子。无奈，侄叔俩啃了几口自带的面饼，只好再头顶烈日往还有10多里路远的大团粮站赶。
麦子卖了，叔父却愣在发款台前挪不开步，喃喃自语道:“4块3角 钱，还差2角……”
家里传来招工消息，我该回山东了。定下行期，婶婶连夜给我做了许多面饼。那天，叔父起早送我上路，一路上，他好像心思重重，很少说话，只是再三嘱咐我，到镇江转乘火车前，要去姨父家看看。为什么？他没说。到了刘庄汽车站，他立即掏钱给我购票。我执意不肯，说离家前父亲给足了来回路费，他点头笑了。为啥笑？我不懂。
汽车开动了，叔父深情地向我挥挥手，并高声对我说：“爱华，有几块钱卡在你那黄挎包里呐！”我打开包一数：4块5角。正好是一张刘庄至镇江的车票钱数。联想起在大团粮站见过的票面，还有几枚硬币，我明白了：卖麦子，为的是替我买车票啊！
叔父叮咛我走镇江姨家，是因为他实无办法提供我的全程路费。
显然，刚才叔父笑，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
后来，我从妹妹来信中得知，叔父在生产队干一天活，所得的“工分”只值8分钱，还得等到年底“分红”才能兑现。他家剔除粮草款，全年仅分到5块钱。哦，我这才真正体会到家乡的贫穷，叔父的慷慨！
第二次回故里，是得知叔父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的1996年9月。轿车奔驰了一夜，终于驶人大丰境内。我注意到，叔父家不远的新团，是一条平坦的四车道公路，只开了20分钟，路边的柳树、桃树、花卉令人眼花缭乱。这是当年叔父卖麦子，走了4个多小时也难遇上一棵蔽荫树的那条土路么？我突发奇想，倘若叔父今天也能坐在车上多好！
弟妹们在村口守候，说怕我不识路。是啊，眼前一条宽阔的沙石路，让我怎能寻到记忆中的那条归家的田埂？一排排高大整齐的瓦房，叫我如何辨认家门？
哀乐声声，往事历历，我跪在叔父遗体前很久很久。叔父啊，您是那样的爱我，为什么今天侄儿叫您您不应？泪如泉涌，我看不清、读不透叔父遗容是什么表情。是微笑，是遗憾？
心如刀绞，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朦胧中，只晓得有人帮我挂起挽联，并念道：千里奔丧肝肠寸断，万分思念亲情无限。只晓得叔父穿着呢大衣、盖着羊毛被搭上灵车走了。啊，叔父，山高路远，您一路走好哇！
在整理叔父的遗物时，我发现几张盖有乡政府大印的奖状，那是对叔父年年带头向国家交“公粮”、卖余粮的肯定和赞扬啊！我还看到彩电旁一张大幅彩色照片。婶婶告诉我，这是叔父去年出席全乡表彰大会时拍的。我不敢相信，这位眉梢眼角都含笑的长者是我的叔父吗？呵，是叔父，他身穿挺括的衬衫，梳着整齐的头发，显然比20年前精神多啦。是叔父，他眯着眼睛惬意地笑着。这笑，是我记忆中没有过的笑。是啊，如今的家乡已成为小康县，农民丰衣足食，叔父您应该放声大笑！你笑对新生活，却为什么又匆匆离去？
恍惚中，我听到叔父爽朗的笑声。不过，这声音好似来自远很远的地方。
( 原载《中华合作时报》1996年12月24日副刊版 )
阅往昔记事录，我还忆起“大舅哥”1996年回乡奔丧说过的一桩奇事。他说，两天前，他那中风卧床吐词不清的老父亲，突然泪流不止，我们问他那儿不舒服他就是不说，日夜痛哭不息。纳闷之际接到家乡丧讯，方知我叔叔突发急病去世了。亲兄弟，有穿越时空的心灵感应呢，不由你不信！
前几天联系“二舅哥”不畅，我嘱济南徐姐考虑，是不是再联系“大舅哥”试一试。“大舅哥”曾回过老家两次，感情深些，我想，他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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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6条）
晓舟将文章里叔父的肖像、音容笑貌、心性、命运，以细致入微，情景交融，呼之欲出的传神文字，灵动厚重呈现，尤其是曲折担一担麦子走了近30里地卖粮，是为了给侄子爱华做返程的车票钱（因没用上，悄悄塞到爱华的黄挎包里），这样亲情浓浓，倾力传递爱的情意之细节，令人动容。
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你的大舅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过他应该也上了一定年纪了，这次没能联系上，可能有多方面原因吧。旧文重发，也是一种抒发感情的渠道。或许他能感受到。
@难诉相思：前几天测试的不是他。
代言代写也能写得如此深情动人，可见您是一个很知人情冷暖的人呢！[赞][赞][赞]
很棒的文章，细细品读，韵味悠长！
这个大舅哥还是重情重义的。七十年代口粮是生产队分的，叔叔卖麦子为侄儿筹回家的路费，那是省下来的口粮呀，这份情实在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