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芳是我的侄儿媳妇,大概只小我六七岁。她生活在老家县城,每年见面的机会最多也就一两次,但我对她的印象是特别的好,也特别的深刻。
她和我侄儿结婚时我才认识她。那时,她在县城工作,侄儿在县府里的政府机关工作,老家在乡下。完婚那天,把侄媳娶回家时天色己晚。村里的人见了新娘子,说这新姑娘长得灵醒,一看就是个瞭将人。年岁大的人说,大户人家就是有福气,把一个比戏子还好看的姑娘接回家了。我伯父、也就是从芳的公爷是县里著名的革命烈士,家,自然是很有些名望了。接姑娘,方言,娶媳妇的意思。
丛芳真的长得像戏子一样,一米六几的身材,皮肤白白的,还有浅浅的、薄薄的婴儿红,鼻梁眉眼也都是无可挑剔的,尤其那特有的汉川官音,糯糯的、糍糍的,柔软得很。村里的婆婆说,这姑娘说话比电视里的话还好听,谁家要是接到这样的姑娘,至少都要旺三代。
按老家的乡俗,她跟着侄儿喊我“爷爷”,我每次跟她见面,她都是“爷爷”长“爷爷”短的,张口就便是以“爷爷”当先。她对我这样,对家族里的其他长辈也是这样。一次,我对母亲说,丛芳真是个好媳妇,亲热人亲到骨肉里了。母亲说这是家教,她的姆妈也蛮讲人情事故,也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两次见过丛芳的母亲,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大姐,见面就称呼我“你爷爷”。“你爷爷”是她依着丛芳的身份叫的,是我老家的习惯叫法。她这一叫,直叫得我心里暖融融的。
后来,侄儿也算是事业小有所成,做了地方行政长官,一年多以后他们又有了儿子。儿子长得乖巧漂亮,也很聪慧,对文史特别感兴趣。不料,侄儿在35岁那年患上了尿毒症,从此,家道中落,全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丛芳也就陪着老公走上了漫漫的求医路,他们的小家也处在风雨飘摇中。
二十多年前,侄儿在北京解放军器官移植中心住院等待肾源,丛芳陪护在侧。我去北京看他,甫一见到他俩,我泪眼婆娑。他们太年轻,不该遭此厄运的。
肾源没等到,他俩失望而归。他们有过很多希望和念想,但皇城没有成全他们。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失望,甚至绝望!失望,在他们的生活中,像一根生锈的铁链,从来都没断过,而此次的失望必定是他们面临的最大的失望。解放军器官移植中心,就资质而言,无疑是顶流的,这里都无可奈何,还有什么地方能赐于他们一根救命的稻草呢?
之后,我在几个不同的场所见过几次丛芳,她都是笑盈盈地迎我,亲切地喊我“爷爷”,分别时还远远地送我。
一个人在隐忍着巨大忧伤,还能用笑容给人温暖,这不只是礼数,更是教养。丛芳的这种教养,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朋友呢?亲戚呢?大抵也没多少人能给她提供帮助。丛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类似人情薄如纸的牢骚话。她知道,各有各的难处,自已的难处只能自已扛。
小侄儿,也就是丛芳的亲小叔子,经常和我提起丛芳,每次提及都是饮泣,甚至哽咽。他说嫂子是这个世界难得的好人。无疑,他是很敬重嫂子的。
不只是她的家人说她心地善良,整个方氏家族,都说她是当之无愧的好人。在人们心理,她是别人家的媳妇、别人家的儿媳、别人家的嫂子。所以,她常常被许多人当成标杆,教育自已的家人应该如何如何。
从芳好在哪里?有哪些体现“好”的具体事件和事件的具体细节?小侄儿没有过多地细说,但我心里明白,这种“好”既有大事上的从容和坚守,更多的“好”是淹没在繁杂琐碎的细节中。长达28年的求治,对病人本身、对陪护的亲人都是极大的考验。
这么多年,丛芳少有抱怨,她也不像其他在苦海里泅渡挣扎的人,总是把愁苦挂在脸上,似乎自己就是世上最苦难的人。丛芳没有情绪外化,不是她没经历过苦难;她没有喋喋不休地向人叙说,不是她没有倾诉的欲望。她也许是觉得,一个正遭受厄运的家庭,隐忍比倾诉更重要。也许她知道苦难跟幸福不一样,幸福让人分享,可以把幸福扩大一倍甚至更多、更大,而苦难一如砒霜,不可予人。
有几个老家村里的人跟我说过,丛芳是个把情份看得特别重的人,要是换成其他人,她早就跑路了。
农村人说话直率,他们说不出对爱情的坚守,对家庭、亲人的负责,或者与人生伴侣生死与共的陪伴,他们却晓得在家庭出现重大变故后,能够守下来、不跑路,就是好媳妇。在他们的心中,丛芳就是个顶好媳妇。
丛芳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在这28年里,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她必定流过不少泪,也必定经历过很多无助、无望,乃至绝望。丛芳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她经历了这些,最为可贵的是,她没有趴下,没有被多重打击打倒。她擦干眼泪后,依然笑对苦难,依然是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去年大年初六,我弟弟的儿子结婚,丛芳去参加婚礼,我觉得她是在场的最苦的人,与当时的热闹和喜庆格格不入。
她满脸的疲惫和沧桑……好一阵寒心!
她在包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硬塞给我,说婶娘的身体不好,一直都没去看望婶娘。她说她很愧疚。
我既感谢又心酸,自己都在淋雨,还硬撑着跟婶娘打伞。
昨天晚上十点多,小侄子来电话,说他哥哥走了。我没有多少悲伤,经受了28年的痛苦,他终于走出苦海了。前段时间,我的大侄子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腹胀如鼓,不能排尿,要借助呼吸机才能呼吸,那是一场很痛彻心扉的腥风血雨。小侄子极力主张动手术救哥哥,我劝他放弃,让他有尊严地走。
小至子一边说一边哭,说哪怕是让我多陪他一天,我也愿意花钱救哥哥。理智终究是被血浓于水的亲情打败了,手术很“成功”,他的哥哥没有倒在手术台上,可是,手术后仅仅一个多月,病人还是撒手人寰了。他自此一别,算是永别了他多灾多难的人生。
我连夜往家赶,在殡仪馆见到了丛芳。她不再年轻,瘦了,长期的生活折磨,她的容颜也不如过去的娇好。她也没有哭天嚎地,更没有像其他丧偶的人絮絮叨叨地说自已的不幸。
临走前,我本想对睡在灵柩中的侄儿说:“儿子,你走了也好,天堂没有悲伤、没有病痛……”
我没有说,我怕这句话像引线一样引爆丛芳的悲痛。
从芳一众人送我上车,车拐弯,我在倒视镜里看着丛芳的身影,心想,我的侄儿入土为安后,丛芳回到家,看着少了一个人的家,看着没有老公的病榻,她必定是心有戚戚,因为老公把一个更为剜心的生活难题抛给了她。从此,她要孤影单身地去面对……
2025/06/03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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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6条)
十年夫妻恩爱,二十八年不离不弃纯保姆式陪护,感天动地!
丛芳这样的好女人,颜值与内心均光彩照人,她对丈夫将近三十年的细心呵护,不离不弃,非常人所为,令人震撼!
从外表到内心都那么完美的人,却遭遇厄运,老天不公啊!
老天并不总是公平的,那些一辈子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人,没有被善待,而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倒是活得潇洒滋润。
丛芳的命运实在是不济, 不知老天为什么会折磨好人?
假设…如果….我是丛芳….现在我立刻马上拔腿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