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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傍晚,在等待哥哥的三小时里,和叔叔聊了很多。
我们的家事十分复杂,之前知道的只是一点皮毛。叔叔虽然已经82虚岁,但头脑清晰,他无疑是一本活字典。往事在他的讲述中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
先从外婆说起吧。
外婆叫冯云珍,是明达镇新开村大地主冯吉安的女儿。早年嫁给茅坪村地主的儿子蒋立辨也就是我外公,生过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夭折了,母亲是第三个也是唯一的孩子。
为了延续后代,他们收养了同宗的一个穷人家的男孩,取名蒋基正。这男孩比母亲年长十来岁。
外公蒋立辨二十几岁得了一场暴病,被送去梁平县城治病,终究没能治好,被人抬回村子。因为不是死在家里,不能进屋,只能停尸路边。那时我母亲才八个月(1935年)。
外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不多久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新开村。一年中偶尔回夫家几次,处理一些事务,收租。那里有田产80亩,雇了几个佃户干活。母亲在她自己外公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读初中时因为体弱多病辍学在家养病,像林黛玉一样在药罐子里泡大。
外婆改嫁是解放后的事了。1951年外太公冯吉安这个大地主被镇压,财产被瓜分,于是家道迅速败落,全家被驱逐出祖屋。外婆和母亲孤儿寡母居无定所,不得已曾经栖身山岩下三四天。这段时间虽然短暂,母亲对此却记忆深刻,跟我说过很多次。走投无路的外婆不久(大约1953年)嫁给礼让镇一个潘姓农民。母亲在继父家生活过短暂时光。后来她过不惯,因为继父家只有一间屋子,生活条件太差了,她回到明达,在已经成家立业的哥哥蒋基正家住了一阵,当过代课老师。虽然外婆的成分是地主,可养子的成分却是贫下中农。母亲在这里有安全感。母亲在1953年复读初中,还当过代课老师,55年秋以22岁大龄考取了万县卫校。在卫校期间每逢寒暑假她都是回哥哥家度假。
说起母亲的舅舅也就是外婆的哥哥,叔叔只记得一个,叫冯云卿,这个舅舅死于六零年困难时期,舅母叫秦召,后来改嫁邓姓人家,儿子冯德更名为邓步高。“秦召早已死了,但这个邓步高或许还活着。”叔叔说。
叔叔之所以跟外婆关系密切,还是因为我父母的姻缘。
父亲跟母亲从小定的是娃娃亲。说起他俩定娃娃亲也有一段故事,另文交代。父亲于1950年年底逃离家乡参军抗美援朝,几年后当了军官回来,和在卫校读书的母亲结婚。1958年,父亲转业来到浙江兰溪。母亲毕业先是分在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为了爱情一年后追随父亲来到兰溪。
那时候叔叔还小。父亲离家后没多久(1951年2月到3月间),爷爷奶奶非正常死亡(奶奶“畏罪”自杀,爷爷作为大地主被镇压),前后相差一个多月。留在家中的二姑和叔叔一个十岁,一个七岁,被不同的亲戚收养。叔叔起先跟他幺叔一起生活,因为他幺叔家孩子多顾不过来,1953年6月去了大竹他满姑家,1954年4月回梁平,在他幺姑家生活了三个月,又回到幺叔家,终因各家都有困难,生活穷困潦倒。有一阵叔叔曾流落街头乞讨。父亲阔别数载回到家乡,看到骨瘦如柴的叔叔(当时叔叔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兄弟俩抱头痛哭。
父亲那时候还年轻,能力有限,万般无奈之下想了个万全之策:将叔叔过继给自己的丈母娘(我的外婆)。这样,叔叔就有了依靠,他也可以两头兼顾了。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1957年腊月初三以后,叔叔就跟着外婆过活。外婆和后夫潘氏没有子嗣,将叔叔视若己出。潘氏也是死于困难时期的1960年。外婆再次守寡,那时她才五十出头。叔叔结婚早,先后有了四个孩子,最大的光莲生于68年,只比我小六岁。然后是光柏,69年;光蓉,71年;光渝,72年。外婆就成了他们的奶奶,辛苦拉扯他们。直到很多年以后,堂弟妹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奶奶是伯娘的妈妈。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曾经有过跟我们共同生活的短暂时光。那时候叔叔尚未成家。外婆非常慈善,跟我父亲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大有冲突。文革开始,外婆不得已回老家,因为她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管制,定期汇报思想。这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父母把她送去上海,然后她一个人坐火车到武汉,到了武汉得坐轮船到万县,这边发了电报让叔叔到万县码头去接,而在外婆口袋里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请好心人替她买船票送她上轮船。这张纸条让外婆在武汉中转时得到了帮助。
回到老家的外婆,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外孙们。在老家跟叔叔一家人生活的外婆,总算有了依靠。作为地主婆,她每个月必须写思想汇报材料上交,而她只字不识,都是叔叔代笔的。材料的开场白通常就是:我有罪,我是个地主婆,靠剥削农民为生……
外婆1976年冬月二十生病去世,是叔叔婶婶给她送的终,父母因种种原因未能回去奔丧。
可怜的外婆,命运多舛的外婆。她跟我叔叔生活的时间,比跟我母亲生活的时间多得多。老爸临死之前虽神志涣散,却还充满愧疚地对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未能见你外婆最后一面。他要我们善待叔叔,因为他对我们家有恩。
而在叔叔和堂弟妹眼里,父亲才是他们的大恩人。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这个家。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编辑感语】
幸见相思老师写的这篇真实的家族悲欢离合故事,让我们感知什么叫命运坎坷、生活艰难、人间亲情。外婆一生如飘萍,从地主家的千金到流离失所的寡妇,再到独自抚养孙辈的老人,她在时代的浪潮里浮沉,尝遍人间疾苦却依然保持着慈善与坚韧。她与女儿聚少离多,与外孙们匆匆一别竟成永诀,这种命运的错位让人揪心。外婆的女婿临终前的遗憾,更让我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思念如何跨越生死在岁月里生根发芽。父母的爱情在动荡年代里绽放出别样的光彩,母亲为爱追随父亲千里奔赴,而父亲在功成名就后不忘拉弟弟一把,这些温情瞬间如同暗夜里的星火,照亮了家族的长河。叔叔的坎坷经历,也让我看到亲情在困境中成为最坚实的依靠。故事写出了平凡人在命运裹挟下的坚守与挣扎。正是这份真实,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亲情的珍贵与生命的顽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深植于家族的土壤,那些过往的故事,不仅是历史的回响,更是刻在血脉里的印记,时刻提醒着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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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6条)
幸见相思老师这篇真实的家族悲欢离合故事,让我们感知了什么叫命运坎坷、生活艰难、人间亲情。
外婆一生如飘萍,从地主家的千金到流离失所的寡妇,再到独自抚养孙辈的老人,她在时代的浪潮里浮沉,尝遍人间疾苦却依然保持着慈善与坚韧。她与女儿聚少离多,与外孙们匆匆一别竟成永诀,这种命运的错位让人揪心。女婿临终前的遗憾,更让我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思念如何跨越生死在岁月里生根发芽。
父母的爱情在动荡年代里绽放出别样的光彩,母亲为爱追随父亲千里奔赴,而父亲在功成名就后不忘拉弟弟一把,这些温情瞬间如同暗夜里的星火,照亮了家族的长河。叔叔的坎坷经历,也让我看到了亲情如何在困境中成为最坚实的依靠。
故事写出了平凡人在命运裹挟下的坚守与挣扎。正是这份真实,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亲情的珍贵与生命的顽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深植于家族的土壤,那些过往的故事,不仅是历史的回响,更是刻在血脉里的印记,时刻提醒着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
@晓舟同志:谢谢晓舟老师,谢谢你用心阅读我的家族故事,并有了这样的深刻共鸣。您的评论如此让我感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深植于家族的土壤,那些过往的故事,不仅是历史的回响,更是刻在血脉里的印记,时刻提醒着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这段话道出了我的心声。
阔别十载重返梁平,家事国事铭刻心上。
命运坎坷生活艰难,历史长河惊涛骇浪。
骨肉相连情深愛重,红尘滚滚路途漫长。
家族土壤厚重深远,血脉印记莫失莫忘。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奋斗人生铸造辉煌。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贴切的诗文美评!
蒋院以暖意融融,情深意长的文字,将父亲与叔叔、叔叔与外婆的命运与相互关爱,深邃呈现,折射了历史与岁月的风烟,令人感慨万端,深度共鸣。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一部家族史,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普通人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故乡是根之所在,逝去的先人,就是植根的人。不管是荣耀还是苦难,都是先人们用来沃根的土壤,也是后代能根深叶茂的沃土。
@四格格:谢谢格格!故乡养育父辈,却又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可几十年过去,这里依旧让人魂系梦牵。
可怜的外婆,命运多舛的外婆。好感人的笔触呵!
@2272 张英辅:谢谢张老师的共情!
家族故事,感人至深,外婆、母亲、叔叔都是真诚、善良的人,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历尽坎坷,令人唏嘘。你父亲参加抗美援朝,家里是军属,是光荣之家,怎么还把你的爷爷镇压了。
@雨凌:谢谢雨凌老师美评!我爷爷是大地主。当年我父亲参军可以说是逃离,否则估计他也不在人世了。
这篇文章读后令人唏嘘不已,时代的那粒灰砸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个人命运在时代机器的碾压下卑微如土,轻贱似尘。
@漫言华语:华姐说得太对了!时代的那粒灰砸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那个特殊年代,那个特殊群体,仿佛蝼蚁般被人践踏,卑微而顽强地活着。
这个家庭故事曲折离奇又十分动人, 既折射出时代的影子, 有折射出人性的光芒。你叔叔和你外婆从姻亲(哥哥的)成为母子般的至亲, 相依为命, 互相扶持, 很不易又是不幸中的万幸。很真珍贵的民间生活史, 又价值,值得好好记录。
@轻品慢尝:是的呢,这段历史接下来要慢慢梳理,慢慢讲述。幸亏叔叔还活着,头脑清醒,我才能得到很多宝贵的一手资料。
一家都是好人![赞][赞][爱心][爱心][喝彩][喝彩][花][花]
@解世权:谢谢世权老弟!
个人命运在时代错位中如尘埃。外婆的遭际和我姥姥类同,一南一北而已。那时候的运动叫做扫地出门,姥姥只好跟随妈妈到处颠沛流离。至死没有回到自己家,虽然妈妈任教的村子都在附近。看得出,你家老爸虽然对孩子脾气大,但对家族极其负责,给叔叔和外婆做了最好的安排,是条至情至性的汉子。
@惑矣:谢谢惑矣!我们有着相似的家族背景。的确,那个错位的时代,那个特殊的群体,成了最底层的人,而且累及后人。幸亏时代变迁,家族命运才峰回路转。
太叫人感慨万千了。又一次被感动地落泪。这样的经历,比平常我们读过的小说还要曲折,荡气回肠。
@梨子?:谢谢梨子深度共情。要是我的笔力足够强健,真可以写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了。
蒋院父亲与叔叔感情很深。叔叔不仅仅是蒋院兄妹仨的叔叔,还有兄妹仨舅舅的身份,亲上加亲。回到老家,所有的关系都理清了。对外婆而言,因为亲生的女儿随女婿到了千里之外的兰溪,反倒是与一起生活的叔叔一家感情更深。当然,这段感情,也是蒋院父亲的安排。
@诚厚:是呀,我父亲对叔叔全家来说,简直就是大救星。几个堂弟妹都是在他们伯伯的谆谆教导下成长的,因为我父亲基本上每半个月就会给老家写信,鼓励孩子们好好读书。而堂弟妹们也要定期给伯伯写信汇报学习成绩。父亲还定期的要给我叔叔汇钱。所以,我父亲其实很不容易,因为他自己工资有限,这里还有一大家子。我们从小就知道老家有亲人,他们第一次举家来浙江是1997年,那真的很不容易。我们三兄妹一起去过两次,除了这次,还有十年前。
蒋医生兄妹三人回老家寻根,一家人大团圆,得力于兄妹三人齐心,有了想法立刻付诸行动。
没想到外婆家事如此复杂,此刻理解了父亲“冷酷”的一面,当年父亲压力太大了。外婆和叔叔那些年的遭遇告诉我们,活着再难,都要咬牙活下去,光明一定会到来。
@青叶碧玉:谢谢碧玉用心评论,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注。的确,我也是直到父亲离世,才渐渐地理解他的性格,理解他多年的不易。你最后那段话也是我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