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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当光秃了一个冬天的树长全了枝叶,大风的声音就从树梢的尖啸变成了隆隆的轰鸣。它们从东南到西北来回的的反扑,在大地上乱窜乱舞,制造事端。我的院子里的风,撞着墙壁,纠缠拧拉,在中间的空地上扬起漩涡。会把刚修剪下来的树枝卷成一个绿色的柱筒,再抛洒开来,和那些随风滚动的花盆混在一起,落红飘飘残花满地,现场惨不忍睹。
风不像雨,有实实在在的水渍留下,明明白白的顺着轨迹流淌。风到更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阴魂,总是借助一些别的躯壳来显现威力。比如连根拔起的大树,掀去房顶的小屋,踯躅在风中的孤独背影—–
那个孤独的背影多年来很顽强的出现在记忆里。几乎每次大风天都会想起她。
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到爸爸的学校不是太久,就有一个五七干校也搬来了。学校一下子热闹起来。教堂有的是空房子,好像也做了分切。主体建筑神父楼和楼后边的两排青砖瓦房归干校使用,足够那些有点吊儿郎当的学员们住了。大部分人都是来呆上一阵儿,然后单位有需要给调回去了。随后又来来去去有新的学员轮换入驻。只有几个从搬来到解散一直驻扎的人,传说都是私德有问题,单位和他们自己都宁愿在这里躲清净。
只有老楼一家是全家搬来的。老楼是个高个子女人,面色坚毅瘦削。穿着一件发了白的旧军衣,抱着一个婴儿。身后跟着丈夫郎集贤和公公。郎家父子都五短身材,不善家务,老楼一个人搬上搬下,总算在我家对面的两间南房里安顿下来。
楼和郎,这两个姓氏在我们这块儿不多见。两人的口音也“嘲声野气”的,不是本地音。老楼像头老牛一样吭哧吭哧的干活,郎集贤则干干净净的坐着,看也不看。没两天,她家就传出摔盆打碗的声音。郎集贤每当有不顺心就要摔碗;老楼累了就要斥责丈夫,敢和郎集贤对打。
郎集贤个头比媳妇老楼矮,脸色紫红,蹙着眉,日常也是一副悲愤赌气的面容,是个丧门脸。爸爸也和我有同感,说“郎集贤整天急赤白脸的模样”。但他只在家摔碗,在干校从不与人冲突,还能帮着主任写发言稿。
老楼两口岁数不大,那时候最多三十岁。他们的父亲也就五十冒头,看起来也还干净利索,但有严重的精神病。白天在校外的村子边上低着头无声的溜达,晚上就放声唱京戏,唱着唱着就哭或者骂。老楼一个人伺候这一家老小,有时候会悄悄和妈妈抱怨几句,但她从来不哭,是个坚强认命的女人。她在单位肯定也是个吃苦耐劳的好员工,多半是为家庭拖累才到干校来。妈妈特别理解她的处境,如是说。我爸爸也懒,但脱煤饼、买粮食这样的活计还是干的。而老楼就要把孩子捆在炕上自己去脱煤饼。烈日下,蓬乱的头发随风飘飞,瘦削的大个子分外孤独。
后来,干校把神父楼的阁楼腾出来,老楼一家搬到那个三角形的楼顶去了。另外在大礼拜堂东边有两个青砖小院闲着,就让郎家父亲住进去。小院与我们这边隔了两栋楼和一片桃树林,冲校外开门,这样晚上的声音就小了很多。但那种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哭泣唱念,混合着树梢的风声,在没有电灯黑黢黢的教堂里,反而更多了一种幽怨和恐怖。
妈妈打发我和姐姐去给老楼送一点萝卜咸菜。老楼的生活状态堪称赤贫,一家人用窝头蘸盐水吃饭。妈妈看不下去,常把学生和老乡们送的白菜或萝卜送她一些。
老楼看见我们来了,很高兴。连忙把孩子递给我,让我们带出去玩玩。她则紧忙的收拾屋子。她家没有床和柜子,被子摊在地上。她只能在屋子中间直起腰来,屋顶是人字型房脊,要去墙角拾东西,须要跪下来去够。屋里都是横竖的木檁和椽,地面还好是木地板。除了有臭虫和蜘蛛,睡在地上到是不凉。
我抱着那个小女孩儿,正要下楼梯,不知怎么那孩子就挣脱了我的手,然后骨碌碌就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可吓死我了!待我清醒过来,姐姐已经把那孩子抱起来,只是鼻子擦破一点皮。老楼因为不敢在屋里生炉火,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圆球,头上带着厚厚的老虎帽。楼梯也是木楼梯,所以没有酿成大祸。但我好久不敢去老楼家玩,心里又愧疚又害怕,怕那孩子万一有重伤—–
干校和后来的党校越来人越少,人去楼空,终于要撤走了!那是一个大风天,来了一辆大卡车,郎集贤和几个留守的同伴早早坐上去,老楼一个人收拾零碎衣物被褥。突然一阵狂风,卷起她的包袱,然后四下散开,孩子的衣服毛巾飞出去好远。老楼追着捡着,那孤独凄怆的背影我至今历历在目。
疯老头并没有跟随他们一起走。一个人继续住在小院里,唱、哭。我们走过那个门口,瞧一眼里面的老枣树,然后加快脚步。我们或许认为那是个家,但对老头来说,应该是被抛弃在了异乡的感觉。后来公社在大礼拜堂及两边的小院和中楼南楼,开了三家工厂,老头儿不知哪天消声匿迹了。
几年后,县里来人,说起郎集贤死了,上吊!本来单位的小平房大家咳嗽一声都能听见,但那天大风呼啸,隔壁人家听到咕咚一声,还以为是谁家没关严窗户。妈妈唏嘘不已,感叹老楼这风雨飘摇的日子。
妈妈生前一直没忘老楼。但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也只知道她是一个工厂的干事。妈妈忌惮自己的出身,从不深层次打探别人的问题。我也一直没忘那个小女孩儿,她其实只比我小个六七岁,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人世之艰,就如历劫一场又一场无形又无情的暴风雨,既有毁灭,更多劫后余生。愿她的一生少经历风雨,平安快乐长大到老,和她的母亲一起风雨之后见到彩虹!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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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5条)
人生不易, 特殊年代就更不易。此文以自然风雨对植物的摧残, 切换到看不见的风雨对人生的摧残。两个特写: 老楼孤独凄怆的背影, 滚下楼的小女孩, 触目惊心, 一直在你心中, 如今写来,充满深切的人文关怀。
@轻品慢尝:谢谢共情和精彩点评!愿那困苦悲伤的日子远去。
惑矣将邻居老楼及家人的命运走势与心性,以针脚细密的细节声情并茂呈现,字里行间流淌暖意融融的人文情怀与悲悯情怀,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黎老师早晨好!谢谢美评!
在风中留给你背影的那个女人,过的是凄苦的日子,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得到过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只有吃不完的苦,干不完的重活;但她没有抱怨,没有放弃,始终任劳任怨,顽强刚刚毅的活下去,这才会留给你如此深刻的印象。
@四格格:格格好!人一生有时候会被某件事某个人突然触动心弦,总在某个时候就回忆起来,难忘。
那个特殊的年代,到五七干校的应该都是一些有着特殊经历的人。郎集贤和老楼为什么去干校?他的父亲为什么得精神病?郎集贤后来为什么上吊,惑矣给我们留下好多的悬念。老楼靠她的坚强和隐忍,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希望那个小女孩能够健康顺利的成长。
@难诉相思:那个时候,每人每家都有难以言说的苦楚。想想真是感慨万千!感觉郎家父子都有精神疾患,愿那女孩健康快乐!
几十年过去了,惑矣老师对那个老楼印象还是那么深。按理,能进五七干校的都是有职务的干部,经济上不会有问题。老楼的苦,是家庭,是找错了丈夫。
@诚厚:七十年代的五七干校,好像政治压力已经放松,应该就是个人家庭问题。
风雨老楼,生活的芬芳!美文!
@王志学四连笔记:好久不见,王老师好!
那个风雨飘摇之际,悲伤逆流成河。惑矣老师的低沉笔触感染到我了!人生不易之论,不是闹着玩的。
@ch雪梅:雪梅好!有时候,人生之难,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人生不易,每个家庭的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希望那个小女孩能一切顺利,健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