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一）

楼下不知哪家女人披头散发，在与男人你来我往地吵架，声调之嘶哑、情绪之剧烈、语言之粗鄙让邻居们纷纷像觅食野鸭似的探出头来，争相一睹为快。

“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戴眼镜的青年女性又开始重复这句经典梗话了。她倚在阳台栏杆上手搭凉棚，缓缓摇着脑后紫色高马尾，完全乐在其中；旁边阴影中的黑短发青年男性缓缓打了个悠长哈欠，又猫也似地伸伸懒腰，周身骨节不住噼啪作响。

“一帮情绪不稳定的巨婴罢了，觉得地球天然该绕着自己转，没点客观意识。” 秦石双臂环抱胸前，一针见血地下了场面判决书，就算在六月天里他也像块薄荷冰似的冷静理性，看不出燥热气温对他的影响。

不多时，争吵声渐渐弱去，两位看客感到无趣，便返回各自房里做起手头事情。在无外界影响的情况下，龚晓希有时会觉得这个家过于安静了，在听觉上并无第二人存在的痕迹，因此她总要借着上厕所或接水的功夫往秦石房里瞥上一眼，看到男友正戴着耳机捣鼓手头事情，才能消去心中的疑虑不安。奶奶的，这两个活着的死人，她时常在心里如此嘲笑自己嘲笑对方——说出口来破坏气氛和谐是万万不可能的——白长着嘴巴舌头干嘛，不如割下来捐给有需要的人吧？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再被自己脑内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逗得笑出声来，所以在那些所谓“正常人”眼里，这丫头片子一个人待着，就在毫无外界刺激的情况下莫名其妙乐了，好像有什么精神大病的样子，因此平日里总对她敬而远之，即使关键时刻往往还得借了人家的提点来蒙混过关。

但秦石不一样，他能透过她过于脱线的思路看到隐匿其下的精密自洽逻辑框架，也因此对她赞赏有加。龚晓希只是因为一时上头的兴趣加进了手工社，三分钟热度退潮后，就开始习惯性对着布满桌面的零碎物件后悔，但在社长的恳切挽留中又犹犹豫豫留了下来，她耳根子向来软，向来容易听劝。一开始做得不好很正常，别灰心丧气，多看看秦石作品学习人家经验，社长这样说，他在此道中浸淫已久，是圈内公认大神，跟他学没错的。

紫发女孩把话记在心里，可也没有冒失莽撞到直接开口问——她不喜欢让自己变成无知愚钝、坐享其成之人——只在私下里对着人家作品勤加揣摩输入基础信息。原始资料一旦积累到位之后，背后抽象原理也就在潜意识运作下自动浮出水面，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等能意识到自己在“分析提炼”时，整套脑内流程都跑完了，接下来只需整理思路并将其落地实施即可。于是成功把作品搬上社内展台，于是成功获得秦石的询问，于是成功表明自己的创作原理，于是成功激起对方的深入兴趣，于是成功在约会三件套后让关系变质升华。

同居之后，他们惊喜发现彼此都喜欢沉溺于自己的神秘小世界里，都不喜欢靠老板赏识升职加薪获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钱够用不就OK，成天卷成麻花有什么意思，为老板鞍前马后打江山更是无聊透顶，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去体验去发现好么！因此，本就不多的工资每逢到手便被他们折兑成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逢年过节更是心甘情愿落入商家花样翻新的消费主义陷阱，哪怕购入物品只用了三五次便被永久性闲置吃灰，这两人还是乐此不疲地掏空着自己的钱包，不断追逐着时尚潮流，往本就不大的屋内持续挤占着空间。想那么长远干什么，他们总会在享用完之后相视一笑，每天都有不曾重复的刺激涌入，为记忆增添独一无二的色彩，这才配叫精彩生活啊！

然两人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如此合拍的。正如他不能理解她为何成天对着屏幕上花花绿绿K线图屏气凝神，还不时念叨术语；她也不能理解他为何动辄就要满房间里吞云吐雾，还不许人来打扰。有时不喜欢了嫌碍事了，想加以说教矫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因双方都不喜欢干涉别人做自己的自由乐趣。知足吧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怎么可能指望人与人之间完全一样呢？而且又有谁要上赶着理解支持你那一套了？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才比什么都来得珍贵！何况龚晓希会把股市利润全数换成两人共用的享乐机会，秦石也会尽力给家里换灯泡修水管通马桶。所以，尽管看对方喜好有那么些许不顺眼，二人仍是共处一个屋檐下，互不干扰、自得其乐地做着自个儿手里的事情。

他们和楼下单身汉杨志玩得很熟。此人花销起来毫无节制，财务状况比他们更糟糕，入不敷出已是司空见惯。可与账单上大手大脚习惯相伴而来的，是他只要手上有就从不吝啬施与的热情好客与不求回报的满腔诚意，所以大家伙儿都乐意围绕在他身旁，在其遇到难关时及时提供物质或情感支撑，这其中又以物理距离最近的小两口为最。秦石时常将自己亲手制作的食物分出一盘送给他，龚晓希也会给他的日常吐槽提供可落地的建设性意见。实在太感谢你们的鼎力扶持了，金发墨镜男站在自家车前，对前来送行的两人大力挥手笑容洋溢，等哥们儿把这半个月差出完了，咱就再好好聚一回！

送完邻居出门，又逢友人聚会，身为彼此男女朋友，陪着对方去交际应酬自是脱不开的任务。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一锅飘满辣椒花椒的艳艳红油在桌中滚滚沸开，旁边十几个菜碟琳琅满目，带给人过分强烈的感官冲击。秦石一改往日里的清冷淡定人设，和他这帮铁哥们大笑着勾肩搭背谈天说地，满派“和谐欢乐一家人”的景象。这些青年男性身上普遍弥漫着颇为浓重的江湖习气，身上饰品繁多，甚至还有刺青，嗓门洪亮无比，一举一动包括目光都带有近似食肉动物的进攻性侵略性，再配上那身野性十足的精瘦腱子肉，总令龚晓希想到上世纪香港电影里那些打打杀杀招摇过市的古惑仔，感到略微不安，有些想要避开。

平心而论，满身书卷气的她不喜欢这种吵吵嚷嚷的环境，人生前二十多年从未与这类人打过交道，对那种吆五喝六的江湖做派更是本能反感。然直白地表露自我喜好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未免太自私了，你算老几？所以，她只好坐在一旁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陪笑，用丰富菜肴堵住自己的嘴巴，再时不时尝试着接两句幽默俏皮的话头，尽可能不去破坏和谐气氛与身旁人的快乐。

三杯五盏下肚，秦石已很有些醉了，面色酡红眼花耳热，呼吸都散着酒味。就在他于空无一人的男厕所中摇晃着拉好裤链时，同桌饭友闪身进来，满脸堆笑。

“对不住了啊，今天咱哥几个还有嫂子好容易出来快快活活聚一趟，说啥也不能让老兄买单，金弟我刚才就把账给结了——欸谢啥呢这是？你瞧你，生分了啊！就是，金弟我手头还有一个小小事，想让咱圈内公认技术实力最过硬最牛B的老兄帮个忙…”

“只管开口就完了，咱哥俩什么交情，还用搁这弯来绕去打官腔么！”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纸片塞进他手中，“7天内按1：1的比例把章子本身做出来，对老兄来说肯定不算事儿吧？”

这也过于简单了。秦石在看到纸上图案的一瞬，脑内齿轮就开始精密运作起来，从纹路提取到机器刻印，业务全流程在几秒之内就完整落地。作为下意识内倾思考、自主行动之人，他从不主动去看那些冗长枯燥的外界训令，让自己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遵规守矩的无趣庸人，因为一个大脑无法同时兼容两套截然相反的思维系统，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既往东又往西：我自己做事，与别人与外界有何相干？因此，他也就笑着爽快答应了对方的请求，甚至并不打算和女友讲讲——这么一个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的小破玩意，也值得拿来浪费人家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