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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做了一辈子的护士。
妈妈小时候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解放后分田地也没怎么受苦，因为有舅舅舅妈罩着。初中毕业后她在家混吃混喝三年，对将来的前途根本没有打算。舅妈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不小了，如果不给自己谋条生路，今后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子，难不成嫁给农民？妈妈这才发愤图强考中专。她考取万县卫校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当护士是啥概念。工作以后才知道这是“伺候人”的。为此她背地里哭了好几回。但哭归哭，工作还是要做下去的。妈妈在卫校时跟爸爸结了婚，毕业后接二连三有了我们三兄妹，否则靠爸爸一个人工作怎么养大三个孩子。
以前县医院总共只有几十个人（如今已发展成1500人的三乙医院了）。我家住在医院大门外的一条有口古井的弄堂里，那有一栋平房，是县房管会的公房，住在那里的五户人家都是医院的职工，孩子都差不多年纪。小时候放学回家如果家里没人就要先去病房找妈妈拿钥匙。病房护士清一色护士服护士帽戴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跟妈妈一样个子长相相似的护士有好几个，我常常喊错妈妈，惹来一片笑声，让我好不尴尬。
妈妈在家时虽然依旧改变不了养尊处优的小姐做派，但在工作岗位上却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她很长一段时间在内科病房上班，整整一楼的几十张床位，加上另一栋的传染病房，都属于一个护理单元。病房很破旧，没有抽水马桶，只有木马桶。每个病房只有一个马桶，一个大房间六七张床位病人共用。每到盛夏，病人很多，病房住不下，就在走廊上加床，但实际上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铺张席子。打针挂盐水就得蹲着操作。小时候医院给我的印象就是脏乱差，我也没想到自己长大后一辈子也是跟医院结缘，跟病人打交道。只不过我的工作环境比妈妈那一辈要好了很多。妈妈以我为荣，她觉得我比她更强，因为我当了医生。可是，一个医院，护士就是半边天啊！医护的密切配合，才会让医院得以良好运转。没有护士，医生下达的医嘱谁去执行呢？
妈妈自幼娇生惯养体弱多病，能在护理岗位干一辈子对她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事了。那时候的护士，比现在苦太多。不仅工作量巨大，还时常受委屈。护士工作的不被尊重由来已久，她们的技术含量时常被忽略，在很多常人眼里，护士，无非就是“高级保姆”。 也有一些医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高高在上对护士发号司令，甚至自己的过错会找借口让护士背黑锅，而护士只能忍气吞声。
由于人手严重不足排班困难，护士的夜班是连着上的，一个礼拜的后夜班，一个礼拜的前夜班，一个礼拜的白班。白班里又分主班连班普班等不同的班次，我到现在还没彻底整明白每个班次的职责。记忆当中在家看到妈妈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喊这疼那疼的。她是真累。医院时常会有抢救病人，拖班是家常便饭。上前夜班下班本来是半夜一点，但时常会跟接班的后夜班护士一起抢救病人，直到天亮才回家。轮到上后夜班那几天，为了不睡过头就睡在值班室。妈妈胆儿小，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总是带我一起睡。那张床好小，两个人睡好挤，夏天好闷热。
从有记忆到上大学，每年的年三十很少是吃年夜饭，多数是吃中饭，因为妈妈经常轮到年三十上夜班。所以吃完一顿全年最丰盛的中饭后，妈妈睡觉，爸爸收拾，我们仨兄妹出去玩。晚饭就吃得很简单，吃完我们会一起去病房陪妈妈上夜班。年三十晚上病房空荡荡冷清清的，我们在那里东瞧瞧西看看很好奇，妈妈因为我们的陪伴少了一些节日值班的孤单。
妈妈虽然言语不多，但从她嘴里还是知道很多属于她这个职业的不寻常的故事。一年到头，医院难免捧“元宝”（即死人），为死者清理、把尸体搬去太平间是护士的活。太平间在医院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回半夜死了人，两个护士一前一后推着推车心惊肉跳地往太平间走，由于推车颠簸，尸体掉了下来，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个身体单薄的护士忍着心理极度不适硬生生地又把沉甸甸的尸体抬上了车。还有一次，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头子便秘几天眼看快不行了，他家子女不知怎的找到我母亲求助，妈妈二话没说就跟着上了他家，戴上手套帮那老头抠大便，扣完后老头的痛苦一下子解除了，他说我妈妈是观音菩萨，他几个孩子差点给她下跪。
那时候内科没有成人和儿童之分，男女老少都住在一起。多年的锻炼，妈妈成了静脉穿刺的高手，不管谁静脉针扎不进去都找妈妈，小婴儿的头皮针也不在话下，她都能做到一针见血。她技术过硬，做事细心，一辈子没有出过差错事故。由于时常去医院，我也曾亲眼目睹过许多抢救病人的过程。记忆最深刻的是抢救那些服毒的病人，洗胃时的“壮观”场景，以及病人打阿托品后谵妄发狂的样子。那个年代，每到农忙季节总会有因为劳累、因为贫苦、因为家事想不开而服毒的人。在工作时的妈妈，做事有条不紊，冷静理智，协助医生救活了无数濒临死亡的患者。
护士是吃青春饭的，到了一定年纪眼睛花了，体力下降了，病房工作就会力不从心。在我上大学后不久，妈妈调到了外科门诊换药室，那里不用上夜班。但是换药室的工作也是一言难尽，那些烂手烂脚的、那些大面积破溃的，换药很考验耐心。妈妈对工作很少抱怨，她与世无争，从来没有想到过升迁，跟她同龄的，资历相当的，很多都做了护士长，而她一辈子都是一个普通护士，只是在职称上从初级晋升到了中级。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妈妈以护龄三十多年光荣退休。她时常庆幸自己当年的坚持，虽然苦了几十年，但换来了晚年的幸福。
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个有着大智慧的人。妈妈因为在医院见得多，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疾病流行。有一年冬季流脑爆发，妈妈坚决阻止我们去人口密集的地方尤其是电影院。夏天天气再热也要挂蚊帐，因为她知道蚊子是乙脑的传染媒介。我们三兄妹能够健健康康长大，何尝不是得益于她的大智慧呢？我哥的肝炎、我姐的肾炎、我的腮腺炎，都得到彻底治愈，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妈妈虽然一辈子过得很平凡，但她用自己的努力，为成千上万的患者解除了疾苦，也让我们三兄妹过上了相对好的生活。她自己，从最初梳着长辫子的年轻美丽的女子，变成了满头白花形体佝偻的老太太，如今已长眠在向阳公墓。每每想到她用病弱之躯支撑数十载，就会心痛不已，潸然泪下。
妈妈是千千万万个普通护士中的一员。他们的坚守，他们的付出，给千家万户带来了福音。值此5.12护士节，祝所有的护士节日快乐，愿全社会给予护士更多的理解和尊重。
（题图：爸妈和三兄妹）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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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6条）
蒋院深情回望，护士妈妈的敬业，对病患的精细护理，将宝贵的人生奉献给病患，且有大智慧，为子女的健康成长功不可没。青出于蓝胜于蓝，有蒋院这样的好女儿，护士妈妈定含笑九泉。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的首席美评。母亲的分量，在她老人家走了两年多以后，一点一点地厚重起来。
蒋院长妹妹这篇文章令人读后动容！既写了母亲的蜕变（地主家千金到白衣天使），又写了她平凡中的伟大：她一辈子未当护士长，却用技术（”一针见血”）和慈悲（被称”观音菩萨”）赢得了比职位更珍贵的尊重。那些除夕夜的孤单值班、换药室的溃烂伤口，都是”南丁格尔精神”最朴素的诠释——护理的本质从来不是光环，而是藏在口罩后的汗水和忍耐。你从旁观者到职业接力，意味深长，母亲面对的是物质匮乏的医疗环境，你继承她的是“以人为本” ！很感人！祝福你天堂里的妈妈再无忧！
### **5. 两代人的医疗传承**
您从旁观母亲工作到成为医生，这种职业接力意味深长：母亲面对的是物质匮乏的医疗环境，您继承的是她”以人为本”的职业精神。如今医院条件改善，但护理行业仍面临地位不高、人才流失的困境，您母亲的经历恰是一面镜子——提醒我们不该忘记护理工作的真正价值。
您用克制的笔触写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白衣战士形象：她会为职业落差哭泣，会因夜班害怕，却在关键时刻毫不退缩。这种”不完美的坚韧”反而更显真实可贵。谨以此文，向您母亲和所有默默无闻的护理工作者致敬——他们不是医疗剧里的配角，而是托起生命的最重要支柱。
@柳絮晗烟：谢谢晗烟姐！你对我母亲的评价是她当之无愧的：技术过硬、菩萨心肠。“护理的本质从来不是光环，而是藏在口罩后的汗水和忍耐。”谢谢你对护士的理解和肯定，以及对护理岗位人才流失的担忧。的确，写此文是克制的，因为，护士受到的委屈，不光体现在母亲身上，更体现在很多护士同事身上。亲眼目睹护士因没有“一针见血”而被掌掴，因理解偏差而被谩骂。医院是个窗口，一些人的戾气会在这里找到出口。希望护士节不只是对这个相对弱势群体的安慰，更是一种唤起社会理解和尊重的呼吁。
云蒸霞蔚开锦绣，万物更新启芳华。
天高地广艳阳照，人民健康记心上。
白衣红心炫五月，健康天使佑平安。
温馨微笑驱病邪，精准技艺多特长。
一针见血心不慌，万缕情丝勤奔忙。
护士没有节假日，加班加点很寻常。
努力学习不停歇，认真工作献韶华。
救死扶伤担重任，要让人生更辉煌。
南丁格尔精神就是那份执着的爱与奉献，让我们一起致敬白衣天使们！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是的，我们都是医生，一起致敬可爱的护士姐妹们！
无声的奉献，最美的身影，向每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护士致敬。
@含羞荷：谢谢！一起致敬可爱的护士姐妹们！
母亲是平凡而伟大的护士，女儿是医术精湛的儿科专家，两代人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致敬。
@雨凌：谢谢雨凌老师美评！医术精湛的夸奖让我汗颜，医学之路漫长而艰辛，一辈子都有学不完的东西，离精湛还很远。
读您深情的文章, 我也想到了母亲。我母亲也是护士, 你写到的一些情景,我也曾经见过。那时护士的工作非常辛苦, 但她们自己很自豪, 她们对医疗工作十分热爱。你当了医生, 母亲很骄傲。我母亲也希望子女中有一个学医, 可是没能如愿。你们姐妹俩如今的相貌, 在老照片中还能找到。
@轻品慢尝：我们有太多的共同之处，我们从小的成长环境应该是有些相似的，都是在医院宿舍的环境中长大，对医生护士比较熟悉。以往拜读过你写的好多宿舍大院里的精彩故事。我当初报考医学院校是一百个不情愿的，纯粹是被父亲绑架，可以说是在工作中才慢慢培养出兴趣。当然如今还是要感谢他老人家的英明决策，让我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
致敬您的妈妈！养尊处优长大的妈妈在医疗条件那么差的年头干了三十多年的护士工作，真的是伟大！看了这篇文，有点理解了你们兄妹三人的童年，妈妈是把大爱给了许许多多的病人。
蒋医生，您的姐姐可真是没变样呀，跟小时候一样样的。
@青叶碧玉：感谢青叶碧玉一路相随，欢迎你参加写博文队伍。
@青叶碧玉：碧玉是真的理解我，感谢一路有你。我姐相貌没怎么变，我可能变得比较大，小时候是个小肥妞。[偷笑]
院长姐姐小时候好可爱噢[调皮][调皮][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我小时候是个胖妞呢！[偷笑][偷笑][偷笑]
护士节写护士妈妈，是对妈妈最好的怀念。两代人从事医务工作，妈妈是护士，女儿是医生，都是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蒋院妈妈不简单，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到任劳任怨、技术高超、被病人称为观音菩萨的优秀护士，平凡中显伟大。这篇文章，定让护士妈妈含笑九泉。
@诚厚：谢谢诚厚老师的高度概括。我没有专门写过妈妈职业上的故事，昨天经过梳理，回忆一点一点的浮现出来，写的过程，就是对她老人家最好的致敬和缅怀。
蒋院无限深情地写了护士妈妈的不平凡的人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医院的条件普遍简陋，护士工作量大，我当兵时（1965—1969’），就是在野战医院内科当卫生员（男护士），护士的生活我体验过，辛苦且快乐着，向终生当护士的前辈致敬。
@淡墨：谢谢周老师，因为曾经体验过，所以有共鸣。那个年代地方医院的条件已经非常不尽人意，估计野战医院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那种环境下工作过的医护，都是值得敬佩的。
一直觉得护士小姐姐们长得漂亮，一身粉色衣服温馨端庄接地气。蒋老师的妈妈一定很漂亮，里外优秀呀！
@ch雪梅：我小时候也是一直觉得护士阿姨很漂亮，说话温柔。那时候娶个护士做老婆是很多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大笑]
蒋院长的优雅气质原来出自母亲。文笔真好，字里行间写出了对妈妈的敬重与热爱。读后非常感动。
@霁月：谢谢霁月美评！我和我姐经常私底下说，我们都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相貌。妈妈可比我们两个女儿漂亮，而且性格好。我们自叹弗如。
护士是最美丽的白衣天使，你有一个美丽的天使妈妈是最值得自豪的。愿你妈妈在天堂还是那个最美丽的天使。
@四格格：谢谢格格美誉！她老人家这几天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听到了众人对她的褒奖，愿她含笑九泉。
蒋老师这篇写母亲的回忆文章，细节之处很打动人，只有护士家庭的孩子，才能在日常生活的观察中，有这样的深刻体会啊！谢谢您的好文章，让我们认识了一位伟大的母亲！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我还是第一次记录妈妈工作方面的事，在写的过程中再次发现她身上的闪光点。
向两代白衣天使致敬！
@雪花漫舞：谢谢雪花姐！
哥哥看起来像妈妈，都说第一个儿子随母亲，是真的。你的小脸蛋好可爱哦！你的敬业和热忱，出自于母亲无言的身教。向护士妈妈致敬！
@惑矣：的确我哥像母亲，他小时候也最得宠。我从小是个胖妞，自卑得很。[偷笑]
每次看相思妹妹的文章都有一份感动和共鸣。既想起了我资产阶级小姐出身的母亲，又想起了我的部队护士（卫生员）生涯。您文中的情节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给牺牲的战士清理面容的情景：浑身哆嗦，心里害怕，但是还是独自完成了任务。有时间要向你们学习，该写写文章了。[花][花][花]
@红芭蕾情结：谢谢姐来访美评！我们虽经历不同，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正因为这样才会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好想经常在这里看到你的大作。[花][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