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周六的晚上, 被学校师生简称为“红楼”中的一间房中, 常常会有阵阵哗啦啦的洗牌声。那红楼当然不是北大的“红楼”, 只是年轻教职工聚居的筒子楼。两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入校的教师, 住在一层楼的门对门。一个是毕业于北大的硕士荣光明, 一个是毕业于华师大的硕士陈少辰。两家的小两口子, 正好凑成一桌。
那洗牌声有时细碎得如蚕食桑叶, 泄漏着他们隐秘的心事; 有时粗犷得像海浪拍打堤岸，彰显着内心汹涌的波涛。刚来学校的踌躇满志, 似乎渐渐销蚀在洗牌声中。
荣光明和陈少辰拿到硕士学位时都早过了而立之年, 也早已是孩子爹了, 却要从头开始立业。这是他们人生的一次洗牌。
陈少辰比较内向, 关于他洗牌的故事, 大家知道得不多, 只知道: 他本科读的是医学专业, 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 没有当过一天医生。做了几年学生工作, 就一心想当心理学老师了, 于是考研读研去圆自己的梦。
相较于陈少辰的内敛, 荣光明外放得肆意, 是有底气的肆意。工科院校来了一个北大中文系的硕士, 一时成为美谈, 美谈中也有疑云飘飘: 一个北大的才子, 来这工科院校能干啥? 那时正赶上办学大跃进。前文《入赘女婿》中的申伟民创办公共关系专业, 这个专业在那个年代的国内是草创, 前无先辈, 后有来者, 只要是文科专业, 都被收纳。荣光明来了, 逆袭的人生, 事业可见的前景, 让他走路都吹着带有乐音的口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皖北乡村饥馑遍地, 世代为农的荣家却喜得贵子。据说孩子出生的那天, 连续半个多月的阴雨突然收手, 阳光罕见的灿烂, 这个孩子就取名为光明。他聪慧无比, 学什么像什么。小学在村小读, 初中就进了县中, 初中三年他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包揽年级第一、二名。那时农村人普遍图实惠,考个有国家干部编制的大中专, 成为首选。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起报考了省内老牌的卫生学校, 一个学药理专业、一个学护理专业。毕业后双双分配到县医院, 一个做药剂师、一个当护士, 还早早地当上爹妈。岁月静好的日子, 被一个衣锦还乡人打破了。这人是他们初中的同班同学, 当时学习成绩低他们一头, 考不上大中专, 上了高中后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进了省城一个大机关。他小子那时算哪根葱, 现在却人五人六了。挫败感顿时向荣光明袭来 , 他要再洗一次牌, 给自己也给家人一片新天空。
一个中专生要考研, 还自绝后路、背水一战, 他辞去有事业编制的稳定工作, 走上了考研不归路。中专生跨专业还胆大包天考北大得了高分, 面试官疑窦重重。光明释疑: 他读中专时, 那些课程很轻松, 他喜欢文史哲 , 学校离市图书馆很近, 他常泡图书馆, 读了不少书。偏见躲一边去了, 录取没二话说。从此, 荣光明底气十足。
专业在筹备中, 刚升格的学院百事待兴, 还没有授课任务, 荣光明在帮学院从事着公关活动, 也当是专业实践。他的那些正才、歪才悉数展现。能写一手有书法造诣的好字; 会作一篇篇锦绣文章; 篮球场上英姿飒爽; 一亮嗓子就获得全校教职工歌唱比赛冠军; 一挥笔又在书法比赛上拔头筹……在一众工科男的校园中, 荣光明尽显风流, 甚至还被传桃色新闻。切, 荣光明冷笑一声, 用皖北和山东混合的方言说: 俺婆姨要貌有貌要才有才, 现在是县医院的总护士长, 她当年要是考大学、考研究生, 定把一帮自以为是的丫头片子甩几条大街。老子也是荤素吃过的人, 没有这点定力, 不到江湖来混。他那婆姨在光明进校一年后, 顺利调到学校医院。果然是绝色美人, 不久就成为校医院的总护士长。
正当荣光明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时, 风云突变: 招纳他的小申下海了, 申下海是为了赚钱,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是受到了排挤 , 荣光明连带受到排挤。他这才知道高校这个江湖的水也很深, 也有派别门户之争, 自己俨然趟了这个浑水,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只好在牌桌上发发牢骚。牌搭子陈少辰也有类似的苦恼, 两人你一言他一语的。你言: 人家学校自己培养留校的, 是嫡系部队, 我们外来户是杂牌军; 他语: 人家有童子功, 专业一竿子插到底, 积累多, 底子厚, 哪像咱们是半路出家, 才疏学浅底子薄; 你言: 人家用人还是要看门第, 查三代的, 我们不是世家出生没有过硬的本科学历, 遭歧视是自然的……言语来去都是怨气。
似乎老天看不得荣光明不光明, 还要再给一次洗牌的机会。学校要公开在校内外招聘党委宣传部副部长, 荣光明对照条件, 觉得自己符合, 于是报名应聘。应聘的各项考核, 他一路领先, 那个副部位置似乎非他莫属了。不过也有人暗地里嘀咕: 论才能, 荣光明够了, 还绰绰有余, 可是他有点恃才傲物, 性格又爽直, 能服机关那个水土吗? 其实光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扪心自问: 我当年考北大的初心是什么? 除了要重新洗牌改变命运, 不是还有内心深处对文史哲的热爱吗? 不受重用又有何妨? 三尺讲台就是爷的江湖, 宣传部副部长俺承让了。
自己把自己的思想工作做通了, 这牌一摸也是好牌。人文学院那几分地不养人, 自有养人处。他深耕全校的人文选修课, 他开的课程, 成为热选课程, 甚至还成为校际交流课程。这牌打到这个样子也算不错了。
学校要教师升级学历, 明确要求不到35岁的年轻教师要逐步获得博士学位。荣光明早过了35岁, 即使没有博士学位, 升职称也没有影响。可他想自己为自己洗牌, 考博提上议事日程。考试对他是小菜一碟, 他顺利成为中国传媒大学博士。读博时, 他结交了很传媒专业的一流学者, 既开了眼界, 心中也有了创办专业的想法和思路。拿到博士学位后, 他率领人文院的相关人员先后申办传播学方向的本科专业和研究生专业。适逢学科专业的又一次大跃进, 两个层级的专业先后成功申办。本就是半路出家, 又是一次次重新洗牌的荣光明, 立业和事业高峰的到来, 他那岁数虽比人家大了一些, 但也总算是功成名就了。他的牌搭子陈少辰就没有这么幸运, 虽然后来也考博读博了, 但事业仍然没有多大起色。陈后来也不发什么嫡系、杂牌的牢骚了, 才华不横溢也认了, 只要自己努力过就好。
如今的荣光明和陈少辰都已过了花甲之年, 满头银发的他们, 参与国家的银龄教师工程,发挥着余热。他们又同住一栋教师公寓楼, 这回不是对面对住, 是隔壁隔住, 闲来无事时还会打打牌。无论那洗牌声是细碎如蚕食桑叶, 还是粗犷如浪拍堤岸, 都是爽朗的。八卦一下, 荣陈两家还是儿女亲家, 每到逢年过节会牌开二桌。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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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4条）
做学问多了，就不会太懂江湖。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往往是些情商高的人。
@晓舟同志：所言极是, 一语中的! 知人论世目光敏锐!
人生犹如一张牌，朝三暮四打起来。
江湖就是大舞台，各显神通放异彩。
真才实学阳光照，营私舞弊赶下台。
高校舞台深似海，自主沉浮向前迈。
贪污腐败今犹在，反腐倡廉不松懈。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的诗评, 那也是时评呢!
老师将筒子楼的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荣光明和陈少辰的命运与心性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好敬佩荣光明的聪明才智，他的如牌人生极具挑战性，美轮美奂，星光璀璨。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美言和鼓励!
江湖水太深
不必太认真
只要有真才
何患春情深
@2272 张英辅：张老师的概括和评点出神入化, 多谢!多谢!
筒子楼的故事，质朴无华，实实在在的生活写照。也令博友们感悟颇多，受教匪浅。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
筒子楼是缩小的社会，筒子楼的·故事就是社会的故事。江湖处处是，踏上社会，就是进了江湖，区别在于喜欢还是厌倦。做学问自己可控性强，受江湖规则影响相对小，荣光明洗对了牌。用洗牌打牌话人生中的选择，妙极了！[赞][赞][赞]
@诚厚：您的评点总是能深化原文的主题, 并给人新的感触和体会, 受教了, 多谢! 多谢!
看到最后的八卦，原来这俩老学究还是儿女亲家，这牌打得有水准。喜欢看你的筒子楼系列，充满浓厚的校园生活气息。
@难诉相思：谢谢鼓励! 八卦八卦调节气氛。
刘老师把这俩硕士的江湖岁月写的妙趣横生，牌桌上哗哗啦啦如春蚕吐丝，，牌桌下洗牌干事业风生水起，最后读到他们还成了儿女亲家，我，笑出声啦——真好！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认可和美言!
这两位老师，虽人生道路略有不同，但殊途同归，人品应该都不错，而且互尊互敬。
@惑矣：您说得不错, 谢谢点评, 五·一快乐!
行云流水，如数家珍。牌桌是一个世界，人生就好比牌局，有赢也有输，赢了当然好，输了也不气馁；推倒，重来，人生可不断再洗牌。
@四格格：多谢评点! 也多谢美言和鼓励! 五·一快乐!
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可以同坐在一张牌桌上，打牌、洗牌‘洗牌、打牌；还打成了亲家，后辈们也坐上了牌桌，继续打牌、洗牌。想想，这样的人生多有意思。
@四格格：再谢! 再谢!
荣光明，一个中专生竟考取了北大的研究生，这是人生的神来之页，极具震撼力。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阅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