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面友

出小区连续右拐两次后，再过马路就是一家叫“襄阳特色牛肉面”的面铺，早上食客多，我和老伴多是错峰去，避开吃面的上班族，所以，当我们坐定时，面铺里多是些老头老太婆。

我有三个面友，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过去几乎天天都在面馆里打照面。说是面友，其实并无友情交集，只是每天都聚到一起吃面条、说几句闲话罢了。

最初打交道的是伍老头，长得没个性，很少跟人说话，我也从没见到他笑过。他总是虎着脸，好像谁欠他几百吊钱似的，那肃穆相很有点儿像机关退休老头的优越感。

一日，我递一支烟给他，他瞅了瞅我的烟，慢吞吞地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接过去了。我想，他兴许是嫌我的烟太百姓，勉强地接我的烟，是给我面子。老伴说我是讨好型人格，又不认识他，给什么烟呢，自讨没趣，活该！

老伴说对了一半，我这个人挺自卑，却喜欢跟人套近乎，在人家的眼神里讨存在感。我讨好他干啥呢？说不出名头来，都是抽烟的老头，天天见面，又挨着坐着，顺手递一支也算是一种礼数，也不见得突兀。

我问他是从哪里退休的，他答非所问，说每月有六千多快钱的养老金，沉沉的语气里有几份得意。他立马问我从哪个单位退休的。我说我是农民工，撮了大半辈子虾子。“撮虾子”是湖北江汉平原一带的方言，他听不懂，我说就是做散活、打零工的意思。伍老头听说我是个“撮散活”的，他从此不再和我搭腔，也不再接我的烟了。

老伴知道我这个“撮散活”的用心，既然他有优越感，就索幸成全他的虚荣心。老伴说，这老头心思重，迟早要抑郁的。后来，他来面馆少了，我们在江滩公园能偶尔遇见他。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条椅上抽闷烟，从没见他搭理过谁，似乎自己就是有斤两的人。

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兴许他真是抑郁了。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太可怜了。老伴空发议论，说在职谢再显贵，退休后就是个老头，大可不必把自己当回事。

另一个老头是个“美髯公”，头发、胡须一尺见长，却没有飘逸感，远没有包谷须好看。恭维地说，他的发须是青黑两色，事实上灰色居多，只是夹带着几根黑毛，邋遢得让人不敢凑近。

他的声音特大，说起话来似声若洪钟地吼着，一时骂贪官，说人家祖宗八代都该关起来，一时又骂川普，说美国这狗屁国家的人都死绝了，搞个八九十岁的神经病老头做总统……没人接他的茬，他还是自顾自地骂，越骂劲头越足，骂急了，呛得干咳声一阵接一阵。

一个年轻人小声说，别看这些老头一没文化，二没多少钱，操的是皇帝的心，说不了两句就扯上了宏大叙事。他女朋友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关你屁事！老头听见了要跟你急眼的。”

这“美髯公”真的好急眼。他有个臭毛病，总是喜欢把面馆墙上挂的卷纸急嗖嗖地悠上一长条。一日，他悠了两次，总共至少有两三米长。我斜眼看他，却没管住厌烦他的眼神，他两眼一瞪，没等他开口骂我，我赶紧胆怯地收住了视线。惹不起，躲得起！

原来我们还有些零散的对话，自他瞪我后，我再也不敢和他说话了，偶尔在路上遇见他，装着没看见低头而过。

打交道最多的是丁老头。他九十一岁了，我们都说他是90后。他个子矮，慈眉善目，见人便笑。每次来面馆都在八点光景，走路颤颤巍巍的，柱着个自带圆盘坐垫的拐杖。进面馆时，我都会和他打招呼，还双手送他两个大拇指，他也笑哈哈地即时回礼。我老俩口很喜欢他。

他是区政府退休的，总是乐呵呵的。他每天都坐固定的地方，有时面老板把面条送到他面前，再送他一碗包谷糁。老板忙了，会有食客替他端，他就给人行个拱手礼。大家都说他心宽，是个好老头。

一日，我喊他“老大哥”，他笑嘻嘻的：“不对，我都九十多了。”

真是不对，按年纪，他是我的长辈，从此我就喊他“老领导”，他把手高高地举起，连摆几下：“老求了，就是个糟老头，说不定你明天就见不着我了。”

有人说他命好，快是百岁老人了，每月还有六七千块钱的养老金。他说，没给党做什么贡献，还能拿一大把钱，多亏了共产党。

他有一双儿女，很孝顺，他却是个独居老人。我老伴问他咋不和儿女住在一起，他说，跟儿女们吃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跟他们添麻烦。他说孩子们怕他死在屋里了，每天都给他打个电话，每周来给他来收拾屋子，这样不近不远的，都好。

一日，我和老伴见他提着一个塑料兜，里面有一个西红柿、一条黄瓜、几棵青菜。我们要他小心扳跤。他一笑，露出一口东倒西歪的牙齿。他用手抹了口水：“放心哈，慢慢走，我个小，摔倒也死不了。”说罢，还指了指他的房子：“我住这，有空来玩哈。”

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是个清白老人，我却又无端地生出一丝悲凉，人老了，若是碰上突然的要命的病，幸福地死去就好了，但多数人的晚年，大抵都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不忍受也得忍受。

         2025/04/27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