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意住院调理血糖不是蓄谋已久,你做完眼睑手术不久,我说我有五年没有住院调理血糖了,做心脏支架后也没做过系统复查。我随口一嘴,你便同意了。我征求你意见,在市一医院和市中医院作选择,你说去市一医院。这也正合我意,中医院的无关糖尿病的辅助性治疗太无厘头,我俩属崇尚简单的人,不怎么心疼钱,只是嫌中医院的所谓的传统疗法太烦琐,又是泡脚,又是熏蒸,而且还煞有介事的,搞得像真的能祛邪似的,这种每天都要去做的事,真的挺闹心的,我是懒得理会的。
接诊的是朱丹,认识她也有十几年了,过去她也做过我们的管床医生,之后,我们去看过她的几次门诊,每次在门诊碰见她,我都喊她“丹丹”,她也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像老朋友一样。
这些年频繁地进医院,我都觉得是在逛集市,医院的旯旮之地我都是熟悉的,有人问起检查、科室的去处,我都能一一告诉他们。你说我都能当医导了,有时对家里的物件放在何处死活都记不起来,却对医院的布局结构了然于胸。
这些年,跟我们同代的山南海北地游山玩水,我俩却是在医院窜来窜去。因此,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我觉得你是他们当中最可怜的,也会无端地生出一些关于人生的联想。
你近来的状况跟前些时比,好转了不少,所以,进得医院,你也是有点儿悠哉的。
你住五楼八病室,35床,36床是个很讨厌的老太婆,嘴巴碎,自以为是的,比我还好人为师。你和她聊得热乎的很,我却不想理她,她跟我说,我也不搭理。你说这样不好,不礼貌。我还是不听的劝,一直都无视她的存在。我知道这不好,没办法,这是我的心性,死不改悔。
你入院的前三天,帮你完成主要检查后,我就在五楼走廊蹭了一张床,床号叫“走4”,好别扭的名号,好像是我在“走死”。有时护士喊我的床号,我开玩笑说,你们迟早要把我喊死的。护士说我瞎联想,好较真。后来,护士说病房有空床了,要我搬进去,我跟护士说,我就住走廊里,因为我离不开老伴。我的病床就在你病房的门口,我几乎能听见你的气息声,也能随时听到你的指令,能像一条狗由你使唤去使唤来。
护士听我说我离不开你,她们说我是个有趣的老头,都这把年纪了,嘴巴功夫不输年轻人,还能把讨好媳妇的话说得溜巴溜巴的。她们不晓得,我本是个一无是处的老头,一生就好这一口,这是唯一的特长。你也明知道我是调侃,也乐得其中。我说习惯了,你也听习惯了,几十年都没有脱敏。
我跟你说,在护士站,我跟护士说我们的管床医生是我侄女。你说:“你说这话时肯定是不苟言笑。”
“那是必须的,越是一本正经,越是有欺骗性。”
这类玩笑式的谎言有时把人唬得将信将疑,甚至有极个别的小姑娘还真信了我的胡说八道。
有一年,在襄阳唐城附近的小酒馆就餐,服务员是个小姑娘,操仙桃口音。我肯定地说:“最近回毛嘴没有?”她惊诧极了:“你怎么晓得我是毛嘴的?”我没回她的话,只是问她:“你爸爸还好吧?”她盯着我:“你怎么认得我爸爸?”我跟她说,我和你爸是老朋友,你过十岁生日时我还去送过礼。
“跟你爸说,要他来襄阳玩。”
“你姓啥?”
“你只说襄阳有个高高的、黑黑的叔叔,他就晓得了。”
小姑娘旋即转身出去了,我见她站在外面打手机,心想,这傻丫头肯定是在给她爸打电话。
一会儿,她进来了,噘着小嘴巴,说我是个骗子。我赶紧自救式的圆场:“丫头,我不是骗子,只是开个玩笑,告诉你一个道理……”
我还没说完,她抢过话头:“骗人还有道理?”
“有!真的有!就是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也不要轻易怀疑人。”
她一转身,丢过来一句话:“又不相信,又不怀疑,完全是废话。”
餐友取笑我,被小姑娘嗔了一回。餐友又问我咋就知道小姑娘是仙桃毛嘴的。我说,蒙的。仙桃的集镇我只知道毛嘴,因为我有个仙桃的好朋友是毛嘴人。要是蒙对了,就接着往下编,蒙错了,就收住话头,不再编谎了。
住院第二天,要做血红蛋白检测,遵医嘱,早上空腹,还要在医院食堂买一个专制的馒头。下的士后,我去买馒头,要你站在马路边,扶着梧桐树,小心跌倒了。
买了馒头回来,见你孤零零地站着,阳光沐浴着你,你尽管弱不禁风了,乍一看,还是有些风韵的。想当初你是风度翩翩,四五年功夫,病魔没把你打倒,却毁了你的大半风姿。连医院内分泌科的梁怡都对你说:“原来一看,你就是个干练的女强人,几年工夫就这样了。”好在这些年,你和疾病顽强地抗争着,不曾哀叹过。你这四五年的病程似乎在提醒自己:疾病能打垮一个人,比疾病更可怕的是自己把自己打倒。
这次住院,你虽然还是老做派,不在医院过夜,也很少下午在病房,但与以往比,这次还是规矩多了。事先我提醒你,争取在医院多呆几个整天,以获取足够的血糖数据,你同意了。
跟早先不同的是,你这次戴了一个动态血糖监测器,本是想取得即时数据,却也给你带来了一点心理困惑。监测器数据与手指抽血的血糖数据时有差距,有时竟然有四个单位的差别。你问护士,护士说这是正常的。你很不满意这个解释,一时间让你焦虑起来,说护士的回答太随意、太不专业。
你比过去消瘦了许多,这是你很在意的。在意,不是在乎美丽与否,你是担心这样瘦下去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恶果。吴霞大夫查房时,你和她做了充分的交流。吴霞是个很有耐心的好大夫,她听你的诉说,总是沉静似水地听着,解释也是慢条斯理,没有丝毫的烦意。真的,求医问诊四五年,我们还没见过如此有耐心、心境如此平和的大夫。
你也当吴霞的面说自己是一个不讨大夫喜欢的病人,因为你毕竟是学药的,比其他普通病人懂的多一些,一旦与医生交流深了,难免会阻滞起来。
兴许是吴霞觉得换一个大夫与你交流会更增加你的接受度,她请来了同行与你一问一答。一番“较量”,终于消停了下来,在治疗方案上也达成了共识。
上午十点半,我们手拉手地在江边走着,你说吴霞真是个好大夫,她能请同行来说服你,这不仅仅是对病人负责,更体现了她的胸怀和精神格局,能这样做的大夫真是少之又少。
我说,她的同行在与你交流时,吴霞静静地站在一边,静若青莲,我觉得她不只是一个漂亮的女大夫,她更像一朵花,绽放着一个经典的成语。这个成语叫虚怀若谷,或者慈悲为怀。
你说,很少有医生能做到这一点。是的,这一点,这种态度,是一个人成长的起点,也是一个医生仁心待人的精神高地。
吴霞上午来给你查房,她经过我床前时,要我进去一起听。我一本正经地:“我不去。”她问:“为啥?”我说,我怕她骂我。吴霞一个劲地笑。我想,她是不会相信你是个会骂人的家伙。
今早,我上楼给你送药,你说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我见你说得轻描淡写,便趁热打铁:“听你这口气,我再娶一房你也是没意见的。”
你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你等两年再说吧,我给你腾床。”
我长长地“唉”了一声。你斜了我一眼:“难不成等不及了?”
“再过两年,说不定是该我给你腾床了。”
“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肯要我呢?”
我说:“有人要的!”我的语气很坚定。你侧过头:“谁要?除非是他瞎了眼。”
我说你是料事如神,真是猜准了。你问我“他是谁”。我说是个85岁的瞎老头。
你又掐了我一把,劲很大,比上一把疼多了。
明天就要出院了,我了六天,没挂过一次点滴,但从头到尾查了个遍,很多零部件都有问题了,不是这里有结节,就是那里有斑块,好在按新方案,血糖搞正常了。这也让我放心下来,凭这身体,我至少还能奉侍您老人家好多年。
阿弥陀佛!
2025/03/25市一医院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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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条)
一同住院,一同查体, 这同甘苦写得趣味横生, 指标不好意思不正常, 这心岂止是正常, 是超正常。
在您的文字里感受到真正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感动。
这样有趣的一对老头老妇,弄得我下次对在一起的老头老妇要侧目了。祝福你们。
令人感动的爱情,诠释了什么叫白头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