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の鐘（上）

桐渡真司慢悠悠爬上台阶，耳机里跃动的电子摇滚乐单曲循环。京都冬夜向来湿冷彻骨，他把自己裹得里外三层再加运动才勉强挡住这股寒气。

他爬累了便在阶上站定搓手呵气，吐出的白雾在路灯黄光柱下如云般飘散。同事们都各回各家，远在东北的亲人们显然不能集体出动跑到关西来陪他过节，他自已也嫌麻烦懒得拖个行李箱来回跑，因此在这个家家团聚的大晦日，也就是所谓除夕当天，他仍是独自一人出门采购，身后家中并无灯火与喧闹。

反正就是这样，横竖不过如此：做完大扫除后去买点荞麦面和速冻天妇罗，伴着电视机里各路男女歌手的吵闹把这年节特供食品咽下肚去，用柿种花生配屠苏酒一路熬到大天亮，再用硬得咯掉牙的镜饼煮红豆汤喝，这就是新年里所谓的仪式感。三五层的御节料理太过精致费工，他又不想把钱捐给星级酒店充冤大头，因此他现在就得去便利店里转转，用这简单易得的食品塞饱自己的胃。

便利店意料之中的没有顾客，正好方便他直奔食品专柜认真挑选起来。电子女声提示有人进店，随即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低马尾男人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人会在转过货架拐角后欣喜叫出自己名字顺便拉上一大堆家常，就像工作日午餐时分日日上演的场景一样。

“桐渡真司？你怎么现在还在买东西，不去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吗？“

低马尾男人闭着眼都知道，这热情声音的主人是神前和弘，他的办公地点和自己所处的写字楼仅隔一条马路，每天上下班时都能在公司附近看到他，那黑油油的长发和绿宝石般的双眼通常是被簇拥在与其谈笑的同事中，与孤零零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和自己一样，他不带便当上班，每到午餐时就会去附近的美食街探店，但去得最勤的还是那家开了二十几年的拉面馆，和自己如出一辙。

他喜欢吃猪骨浓汤汤底再配上一颗对半切开的溏心蛋，总是和自己面对面坐在靠墙的那张桌上边嗦面边闲聊；自己话不像他那么多，兴致来了偶尔也会讲上一阵，但更多时候还是做一个耐心沉默的倾听者，间以嗯嗯啊啊的简短回应。好在他从不因此生气，还会在饭后和自己一道步行回公司，在临进大门时露出八颗牙的灿烂微笑加用力挥手，惹得身后路过的女同事一阵嘀嘀咕咕。

桐渡真司摘下耳机揣进卫衣兜里，他不想让乐器声干扰自己倾听男人的声音，“我一个人住，家里没吃的了，出来买点。”

“哎呀这么巧，我也是！”神前和弘一下扯开了话匣子，“今年亲人们都有事来不了，本来打算和同事们一起去温泉酒店吃料理的，谁知席位都被定满了，不接受临时前来的客人，害得我们只好回家，结果到家之后发现冰箱里也没啥可吃，想着实在不能让年夜饭这么寒酸，就只好出来买点东西了。欸对了，既然这么巧碰上面了，不如一起去外头吃一顿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居酒屋来着！而且我看你这里面-”神前和弘微微偏了下头，“荞麦面、冷冻天妇罗、还有柿种花生？你年夜饭就这么点东西，不会饿吗？”

“足够了，东西多了也是浪费。”桐渡真司一边在收银台前结账一边回应着身后男人的话语，“不过既然碰上面了，那就一起去吃一顿吧，这些东西就先拎在手上，到时再作为家中储备粮。”

他们一同跨出店门，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居酒屋，老板显然与神前和弘熟络得很，一见他进门落座就推荐起今天新作的特供御节料理来，是只有一层的多样拼盘，两个人吃倒也不会浪费。就像平日在拉面店里一样，他们面对面坐着，只是手中各自多了一杯金黄生啤。

“今天晚上你有别的安排吗，比如看红白歌合战什么的？”男人把散落的长发简单扎起，又举筷夹起一粒糖煮黑豆送入嘴中，桐渡真司沉默寡言但又能适时给予回应的个性真是深得他心：虽然每次对话都是自己起头，但他相当享受和对面男人的精神交流，每次谈完都能有所收获，感觉自己离他的神秘小世界近了一步又一步。

他是在一年前认识桐渡真司的。届时自己刚升任人事部主管，电脑就出了岔子，先蓝屏再死机，正好半小时后还有会议要开报表要交，急得他在办公室里团团转。恰逢桐渡真司前来邻司交接工作材料，技术部男人站在旁边侧耳倾听一会儿后，便对他的电脑鼓捣一番，正好解他燃眉之急。

自那之后神前和弘就对这人起了心思，发现他工作单位就在自己隔壁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趁机送他各种手信礼品，请他吃饭作答谢又顺便套出他喜欢拉面的信息，在公司周围苦苦寻觅一番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每天和他一起用餐。这应该算是在追他，神前和弘看着男人消失在写字楼中的身影想，不管怎么说那双金色眼睛和潇洒身姿都太帅气了些，何况他总是独来独往，让人忍不住想要关怀了解更多。

“原本是这样没错，不过已经开播了吧，不想看了。”桐渡真司连吃了好几个鱼肉海带卷，看得出他很喜欢海产品，就连拉面也是固定吃海鲜浇头的，这应该和他的家乡有关：某个秋日午后，他们在明媚阳光下慢悠悠踱回公司散步消食，神前和弘就是在这时得知低马尾男人的故乡在北海道的渔港城市，他从小吹海风吃海鲜长大，骨子里都是和千年古都格格不入的散漫自由。难怪他从内到外都散出一股特立独行的酷劲，宁可得罪部长也愿意自个儿去公园里躺着看一下午樱花，哪怕他自家公司当天就在举办集体赏樱会。

“那待会吃完饭后，要不要顺道去知恩院听跨年敲钟？”神前和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一定是老板把栗金团做得过于甜腻还没配茶，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才不是因为想要趁此良机和他正式表白。

发觉自己的心意已经远不止答谢恩情这么简单后，他也旁敲侧击地探听过男人的性取向，比如说趁着闲聊和他谈谈社会上同性伴侣问题之类的，得到的答复就是：“喜欢怎样的人是他们自己的自由吧，我对此并不介意，况且又是谁规定的异性恋才是所谓正常？真无聊。”桐渡真司已经吃完了面，而他则端起面碗仰头喝汤，借以掩饰自己止不住吞咽的口水和狂跳不已的心脏。最后一口汤下肚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天照大神保佑，至少他没有否认，对吧？

“就是那个过年时要敲一百零八下的钟？”桐渡真司的金瞳在灯下熠熠生辉，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行啊，反正闲着也没事，吃完了就去呗。”

他当然知道神前和弘肚里打的什么算盘：又是借公司联谊之名给自己送特产，又是天天找自己一块吃饭，还故作正经地拿同性问题来敲打自己看法，成天扯东扯西的不就是想让自己当他恋人吗？现在早就不是畏同性恋如虎的中世纪了，经过这么久的相处，自己也早已在心里认可了这位邻司人事部主管，不过看在他如此煞费苦心的份上还是配合着演一下吧，毕竟期待他的反应也是自己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