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深秋初冬时节, 人们会拿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这两句诗来赞美这个季节的好。这诗题为《赠刘景文》, 是东坡写给他朋友的。如今我们读来, 好像是写给天下人的, 管那个刘景文是谁, 那个君就是天下人了。记挂着四季的有代表性的好景就得了, 至于为什么是橙黄橘绿, 为什么橙子黄了橘子还绿着, 也就不多想了。
东坡朋友忒多。“莫话”中, 有一章专门介绍东坡的朋友, 并将这些朋友归为六类: 忘年之交的前辈、推心置腹的知己、亲如手足的同僚、相濡以沫的患难之友、深明大义的谪地之友、善良质朴的平民之友。那么, 刘景文是哪类呢? “莫话”把他归在了“推心置腹的知己”中。
东坡与这个姓刘名季孙字景文的人交往不足四年, 怎就成了知己呢?
元祐四年(1089), 东坡到杭州当知州，而刘景文当时任两浙西路兵马都监, 也在杭州。刘景文是将门之后, 他父亲刘平在延洲(今陕西延安)与夏军作战被俘, 不屈不降而牺牲。刘景文虽任的是武职, 却通史并工于诗文且为人慷慨豪爽, 与东坡有诗文相酬, 两人十分投缘, 遂成为知己。元祐六年(1091), 东坡先被召回京都任吏部尚书, 但不堪朝中争斗, 又自请外放, 任颍州（今安徽诸地）知州。刘景文寄诗问候东坡: “四海共知双鬓满, 重阳曾插菊花无?” 东坡读诗心生暖意, 答诗:“一篇向人写肝肺, 四海知我霜鬓须。” 东坡曾在1090年11月, 以《乞擢用刘季孙状》上奏朝廷举荐刘景文, 跨年到1091年, 刘被提拔为隰州（今山西一带）知州。赴任途中绕道到颍州探访东坡, 两人相聚十天。东坡写了一首长诗, 表达自己的喜悦: “我闻其来喜欢舞, 病自能其不用扶。”次年(1092), 刘景文在隰州去世。噩耗传来时, 东坡已调任扬州。他听说刘景文妻儿饥寒, 就立即以《乞赙赠刘季孙状》上奏朝廷, 为刘景文家属申请抚恤金。不足四年的交往, 情谊的深厚, 胜过时间的长短。
“莫话”描述了苏、刘知交, 但并没有提到那首《赠刘景文》诗, “李传”中提到了这诗, 其阐释醍醐灌顶。
《赠刘景文》(作于1090年)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李一冰认为: 这诗并非闲吟花草, “荷尽者谓其诸兄皆已物故, 而景文独如冬菊孤寒的枝干, 借物喻人, 赞其品格和节操 。” 东坡的赞语, 当然有依据。这个依据是在共同工作和交游中形成的。景文和子由一样个头很高,可谓英伟冠世, 东坡甚至把他们二人比作西湖上的南北二高峰。东坡欣赏刘景文, 又感慨命运不济。作为朋友欣赏欣赏、感慨感慨也就罢了, 作为知己, 东坡真诚地为朋友写了上面提到的两个状子。
《乞擢用刘季孙状》, 是希望朝廷重用刘景文。状中既盛赞刘父英勇, 也盛赞景文忠勇且文武双全。还特别强调 “诸子独有季孙在, 而年已五十有八”。是说刘父牺牲, 诸子中唯有五十八岁的景文还在世, 如再不重用他, 对景文而言就没有机会了。经东坡举荐, 刘景文终于当上了知州。《乞赙赠刘季孙状》, 是希望朝廷对刘家给予经济补助。状中强调: 给予有功之臣以抚恤, 使天下人知道忠义之士之子孙，虽跨历岁月，朝廷犹赐存恤。从抚恤的功效看，小小的补助, 能温暖人心。人走了茶却不凉, 这情谊够深的。
知道了这两个状子, 特别是与那首诗几乎是同时写的那个“乞擢用”状子, 就知道李一冰说这诗并非闲吟花草的深意了。这诗的后两句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重新进入我这个读者的视野。
秋要尽冬要来之际, 橙黄橘绿是自然现象。诗中的橙黄是果实之黄, 橘绿是橘叶之绿。那个时节橙子、橘子果实都是黄的, 而它们的叶都是绿的。说橙黄橘绿, 这是同义分指。为何要强调橙黄时橘叶绿, 为何同义分指而不是二者平等对举呢? 我理解橙黄是突出自然时节, 而橘绿是彰显生命特质。唐代诗人张九龄有诗云: “江南有丹橘, 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 自有岁寒心。” 橘绿要比拟的是人不畏严寒的高洁品质。为何不说橘黄橙绿呢? 因为橘有历史文化意象。 先秦浪漫诗人屈原早就描写过橘，歌颂它的“绿叶素荣”以及“独立不迁””秉德无私”的品性。橘绿的象征意义早已深入人心, 并固化为一个文化意象。东坡要刘景文记取的不仅是那秋色, 更是岁寒不凋之心, 这是一种勉励(也包括自勉)。赠诗的那年东坡55岁, 景文58岁, 都进入了人生的秋冬季。东坡强调, 虽是秋冬季了, 也是一生的好景, 要让自己的生命经冬犹绿呀。
这个勉励对刘景文尤其珍贵。再联系前两句, 刘景文父母和六个哥哥都已不在世, 那荷(诸亲)尽了, 不能擎雨更无法听雨了, 哪怕自己是残菊, 也要傲霜枝。全诗既有褒扬也有激励和勉励。我现在读这诗, 不仅知道一年的好景要记取要赏鉴, 更知道人生哪怕进入秋冬时节, 也是橙黄橘绿时, 不是人老珠黄时, 也有好景要记取和珍惜。试想, 刘景文得到这赠诗心中会多么温暖, 多么庆幸自己有东坡这样的好友。
东坡不仅是用诗激励朋友, 还实实在在的尽一己之力帮助朋友, 生时帮、身后也帮。那两个状子, 与一首赠诗形成互文和互动，共同勾勒出东坡重才、惜友、助人的精神特质。第二个状子的厚谊, 刘景文在九泉也能感知。
难怪东坡有那么多朋友且是高质量的朋友。他告诉朋友, 告诉自己, 也告诉世人, 即使自己到了橙黄时, 不要忘记橘还可以绿林。多贴心的励志!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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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4条）
老师由东坡诗作谈起，对东坡与此作深邃解读，洋洋洒洒，精雕细刻，颇有见地，自成一家。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美言和鼓励!
欣赏东坡之人生态度，橙黄橘绿，人到壮年，虽青春流逝，但也是人生成熟、大有作为的黄金阶段。困难只是一时，要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切莫意志消沉、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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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笙箫支剑笙：支老师的概括和总结总是精准又贴切! 多谢!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天若有情天亦老，真心实意苦告之。
几厢参照读东坡，精雕细刻为人师。
@阳光笙箫支剑笙：支老师又写了一首诗!
东坡重才、惜友、助人，有很多自得学习的地方，也很值得研究。谢谢老师提供。
@2272 张英辅：张老师说得对! 多谢!多谢!
从“橙黄橘绿”四个字中，你深解了其意，并阅述了你对此的见解，也让我们了解到苏东坡与好友肝胆相照，并倾其力对好友予以帮助和鼓励。所以“橙黄橘绿”其意境之高远、涵义之深厚、用情之纯真，这就是苏东坡的高风所在。
@四格格：“橙黄橘绿”其意境之高远、涵义之深厚、用情之纯真，您概括得真好, 远远超过我的理解,补充了我的文意, 多谢!多谢!
东坡为知己写的两个状子和“橙黄橘绿”诗句，读来让人心生暖意，在我们这个商品社会里，读一读两个生死之交的经历，能让我们活得更通透更真实更自我，刘老师的文章写得行云流水，暖入人心，好文章啊！
@李宗宾19481957：李老师概括分析得真好! 谢谢李老师的认可和鼓励!
苏刘四年成知己，绝佳诗句留千古。三年之际金陵聚，亦盼君文带一笔。[微笑]
@晓舟同志：我可没有那才情呀![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你对苏东坡的研究非常全面深刻，这真的得是潜下心来，心无旁骛，细心领会，多方推敲才能做到的，做学问的老师就是与众不同。
@四格格：多谢鼓励!只是不敢受用!
只知脍炙人口的《赠刘景文》一诗，读此文方知刘景文其人其事，读教授的文章真的长知识。
@漫言华语：谢谢大姐阅评和鼓励!
每每读教授的文章，让我陶醉。
@雪花漫舞：多谢夸赞, 愧不敢当!
何为友？忘年之交的前辈、推心置腹的知己、亲如手足的同僚、相濡以沫的患难之友、深明大义的谪地之友、善良质朴的平民之友。精辟！受教！赞赞赞！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的认可与理解!
你真是个研究东坡的专家。
@吊脚楼：多谢认可, 谈不上研究, 只是抠字眼而已。
轻品老师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研究苏轼诗文，拿多个文本比较，引文一一据实，不失出处，二是以季节时令喻人生，让文有深刻的内涵，真的了得。
@淡墨：多谢周老师认可和美言!
读轻品老师的东坡文系列，我总是要先给自己弄杯现磨咖啡，然后，坐下来慢慢地欣赏，慢慢地品味。您对“橙黄橘绿”的注解让我受益匪浅。我也喜欢屈原的《橘颂》，大学时喜欢唱那首歌。歌开头是这样唱的：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当时根本不懂啥意思，我的古文功底很薄弱。
@难诉相思：小文得到这么高的礼遇, 有点受宠若惊了。我写此文, 也是告诉自己, 不要说自己人老珠黄, 要说橙黄橘绿! [咧嘴笑][咧嘴笑][咧嘴笑]
东坡强调, 虽是秋冬季了, 也是一生的好景, 要让自己的生命经冬犹绿呀。
——我今年58虚岁，自从耳鸣之后，有点别人看不出来的隐约悲观。读了才女老师的好文，佩服苏东坡的写诗才情和伟大人格。刘景文遇到苏，乃一生的幸运。一首诗和两个状子足以证明。
@ch雪梅：您还年轻呢, 正是橙黄橘绿时, 是人生的好光景呢。读您的诗, 看您的美图, 证实您人生的美好!
东坡与刘景文的交往，东坡赏识刘，视刘为朋友，两状一诗，体现了更多是东坡在关心、鼓励、帮助刘。刘景文在历史上并无大名气，近千年后人们知道刘景文，还是因为东坡，东坡这个忙帮得可大了。妹子的学术研究越发深入了，对橙黄橘绿的解读，让我醍醐灌顶，深以为然。
@诚厚：您的评论和分析, 总是周到又深刻,给我很多启示。多谢!多谢! 橙黄橘绿时, 这种认识, 确实很励志!
读了刘老师的解读，才知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竟然蕴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象和哲理内涵。受教，感谢。[赞][赞]
@陌上梦落：多谢! 我也是读了传记, 才发现传记作者的解释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