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五）

第二天适逢周日，青年在闹铃第一声响起时就掀开被窝，最近忙于996实习，骨头都快生锈了，得赶紧动一动才是。得益于此地温暖气候与自身强健体魄，周鸿涛穿得很单薄，紧身衣物勾勒出流畅优美富于爆发力的肌肉轮廓，亲水平台附近广场舞音乐声声，他是中老年人群中唯一的青年人。一阵关节卡啪作响的热身运动后，周鸿涛登上台阶，这是长方形花坛的一部分，坛旁柔软草地形成向下坡度，最前方离地一人高，下方是塑胶平台，往前是粼粼河水。每次来此处习练，必备项目就是从台上往下跳，他要刻意培养自己直面本能恐惧并作出正确应对的能力。

当然也有往来好事者试图模仿，可他们在看到脚下高度后都害怕了，退却了，这些惯于放弃、毫无信念的庸众总能为他带来暗爽的自我满足感。活该他们都不如自己有能耐，他想，这也不敢那也不做，成天龟缩安全区内，没有一点突破自我局限的决心，到头来可不就是沦为一事无成、浑噩度日的凡人？你跟他们可不一样，周鸿涛，你生来是要在世上做出番成绩的，所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他刻意无视了身后大爷大妈们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猎奇目光和窃窃私语。当下所有感官只为手头这一件事服务，保持适度冷漠，聚焦事物本身，排除外界干扰，每当他做到这些，能让时间在主观体验上缩短的心流时刻就会不自觉降临。

然而，毕竟很久没练了。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下令：数到5就跳，大不了崴脚。

随之而来，便是熟悉的下坠失重感。

跳高台之要点是让具有较大弹性和缓冲作用的跖趾关节率先着地，重力势能就会被传导到足尖再到大地——倘若足跟直接着地，那整个下半身都会被震得麻上半天。身躯前扑，故双手自然撑地以减震缓冲，膝盖弯曲悬空。确认安全后，足跟落地重心后撤，再用脊柱一节节自然伸展的力量把整个身体缓缓顶起直到完全直立，他猜想在路人眼中，做完整套动作的自己大概像只灵活矫健的野猫。这种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坦荡感真是太棒了，头顶长天、脚踏实地，脊柱仿佛笔直利剑，胸中自有一股硬朗的浩然正气贯通上下，想卑微讨好都弯不下腰来。不愧自己多日来刻苦修行，大丈夫当如是也！

跳完后他嫌不过瘾，又是连续几个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半指运动手套沾了灰土，头部传来熟悉又轻微的充血眩晕感，周遭景色被切成数个一闪而过的大色块，不停地交错翻转，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在视野中。身体如此轻盈灵活，每次在空中翻转与接触地面都能感到四肢关节的回弹与柔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力与精气神，恨不得当场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

自由，这就是自由的滋味啊！矮墙、高墙、矮台、台阶、栏杆，在常人眼中需要费大力气乃至不可逾越的障碍物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来自建筑本身的有趣挑战，它们静静矗立在此，自己的任务就是在不断流畅自如翻越障碍的过程中突破自我身心极限。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临界时刻总能一次又一次令他屏息凝神、心潮澎湃，仿佛有一种宇宙间至高无上的精神流遍全身通向大脑，将他的思绪引向辽远高天。

生命的意义正在于不断挑战不断超越，缺少这些血脉偾张的瞬间，它便不足以称为生命。每当他看到数十年活在同一套子里、明明有想法却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衰仔时总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身上的自由活力都被抑制住了，不得舒展——释放埋藏在骨子里的野性，释放身体原本就有的与环境畅通融合的能力，是这样难的事么？至少于他而言从不是。

一套训练流程完成后，他站直回正，双手完全伸展开来让浩荡冬风穿身而过，面向初升旭日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一双狭长黑目精光四射。往来随意，自在如风，何等舒畅！这种随心所欲驾驭身体、不断突破自我身心极限的感觉简直爽到爆炸好么，何必一年花几千大洋去办卡，城市自是健身房！¹

周鸿涛很感谢父母对自己堪称无拘无束的放养方式，正是因为有大段可供自由探索的留白时间才有如今这个独一无二、走在路上频频引人瞩目的他。因此他在决心深入发展亲密关系之初就给自己提了要求：除非突破耐受极限，否则绝不随意干扰对方行动与爱好——每个人的性格与成长路径都不同，谁还没点个人想法了？他很厌恶那些仗着有点能耐与肌肉就白眼看人的家伙，只有给予足够的尊重、包容与忠心，高能量的人事物才会被吸引过来，进而自动自觉长久留在身边。

呵斥指挥只能留下跑腿差役，武力粗暴只能留下罪犯奴隶²，永远留不下与自己共享眼界资源机遇的好战友，话虽说在两千多年前，但放在如今也依然实用无比。真诚地把人当人，而非实现你远大目标与个人快乐的工具，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危难时刻不离不弃，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团结优秀人物、进而真正成事搅动时局风云——个人力量永远有限，无法合作共赢之人大概率也无法成功，境界就这样一辈子低下平庸了，他才不想变成那样。

寒假飞也似地过去，转眼便要与她见面。坐在地铁上，周鸿涛不断深深呼吸以静心绪，顺便把早已列出的数种情况和对应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至少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能够无愧于心，剩下的，就交由身体与时间决定。

体育馆外，姑娘递来的外套整齐叠成四方，带着洗衣液的淡香，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过。姚芸芸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羞涩紧张，甚至边领参赛物资边主动分享起寒假种种见闻及自己想法，虽然只字不提告白，但也够他高兴的——何必只看语言，能一起约会本身不就能说明很多事情吗？于是他也顺着女孩的话头接下去，就像球场上两个水平相当的运动员把语言这枚球打得你来我往、难分难解。谈恋爱之重点就在“谈”字上，双方没有精神上的沟通交流、不充分了解对面三观可怎么行？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迟早要出问题。这是女孩在某次座谈会上的原话，正好也是他心里所想、又不愿明白表达出来的。

姚芸芸没有忘记自己曾许下的诺言。明明时机已到，可自己嗓子眼里就差最后一口气死活提不上来。奶奶的，亏你提前想一堆，脑活理论玩得比谁都溜，真要实操起来怎么又成这副烂德行，不蒸馒头争口气好不好！为了逃避沉默所带来的尴尬，她只有拼命拿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开刀，期望氛围不那么僵硬。好在他没催促也没让自己失望，从言谈来看知识面也够广博，挺有想法一人。

注：

1：该理念出自高科所著书籍《城市就是健身房：跑酷与自身体重训练》。

2：“冯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奋击，呴籍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战国策.燕昭王求士》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