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四）

是夜，姚芸芸奔跑在家乡熟悉的跑道上，她刻意把手机放在家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随身携带方便打卡晒圈，甚至连交情深厚的跑友也没联系。她努力吸入被冷空气冻出的鼻涕，感受着肢体末端被冻僵的血液一点点回暖，任凭手腕上两个负重沙袋随步伐来回滑动。跑步有清空大脑内存的效果，在心情压力繁重时尤甚，当夜里清新冷冽的空气在肺腑间自如吞吐流动，当只管把精力倾注在当下所要一步步前进的道路上，身体就会随着颠簸自动收敛大脑消耗的心神，烦恼也会随着汗水与呼吸随风而逝，这是她百试不爽的调适心情的法门。

但为什么这次，好像失效了？自己就像飞入云端的风筝，不管身体跑得多远，心都在挂牵着手机，挂牵着屏幕另一头、短短几句话就能让自己心潮起伏的那个人。这不过是在逃避，你个懦夫，她借着周遭空旷无人的机会扯开喉咙骂自己，你在做事上干脆利落的好习惯上哪去了？接受也好，拒绝也罢，能不能给条准信，再这样和稀泥下去，只能浪费时间伤害彼此感情！

可是…放弃吧，太不甘心，扪心自问自己明明喜欢他，如此两情相悦的大好事，错过这村可就真再没这个店了；接受吧，一想到接下来要和这么仙气飘飘、遗世独立的人携手并进，那种对自身能力的深切怀疑就涌上心头。我真能为你改变自己、改变这套已经深入贯彻落实了二十来年的思想行动体系吗？她自认是个有脑袋的俗货，聚会时自己总是人群中最闪耀的那颗星、诸多镁光灯与目光的焦点所在，天生擅长说笑之道，各种俏皮话荤段子张口就来，既炒热气氛又精妙地把握在不会让人真正恼羞成怒的红线内，她喜欢那种被人群环绕、众星捧月的热闹快活感。

反观这个人…身边太冷清，就算好几次刻意带他扩大社交圈，周鸿涛的朋友还是稳定地少得可怜：他对自己要求太严，所以天底下没几号神仙能入他老人家规格甚高的法眼。自己，到时也会被筛下来吗？我和他的关系真能可持续发展吗？要是后来感情不和闹得众人皆知、身败名裂，我真能在护住他最后尊严的同时承担起后果吗？

奶奶的，脑壳越想越乱！家门口近在眼前，姚芸芸只能暂时收敛思绪。果然，在这等大事上，光靠自己的智慧是不够的，还是得集思广益、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才不会走弯路。正好借过年串门的机会去问问表哥表嫂吧，作为同类兼长辈，他们的建议应当很有效。

“我跟你嫂子的恋爱经历与感想？”姚方远眼珠一转眉毛一挑，扭头看向身边吕诗霜，换来后者沉默的点头，“哦哟，我们的小海王总算情窦初开啦？对方不会是哪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吧？我感觉你喜欢那样的。”

女孩压制住心底一万句奔腾而过的各式吐槽，继续努力摆正社交面具。这厮直觉从来准得令人讨厌，要让他看出半分端倪，都不用等到迈出门，自己的私房秘密就得大白于家族聊天群，“怎么可能！平时学习都够忙的，我还差认个干祖宗给自己伺候哇？只是闲得无聊、想要追忆家族过往罢了——咱坐着也是坐着，为什么不快活聊天呢？”

沙发上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冲她笑笑便任凭妻子自由发挥，姚芸芸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心虚，旁边扎马尾戴眼镜的文秀少妇喝了口散着白雾的红豆薏米茶，就兴致勃勃讲起来，“你表哥当年是系里人所共知的卷王，一天到晚不见闲着，证书奖状摞起来等身高；性格嘛，特别敢闯爱拼，忠诚，而且很有实力！最开始是我跟他在大学里合伙开公司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他对我可大方了，一口气发了仨月工资当奖金；后来学业太紧张，他把公司关停了就正式展开攻势，连着好久不停给我买这买那带出去玩；我手机摔碎屏，明明就是饭桌上随口一说，他能自购屏幕自学换屏技术，帮我省了好几百；最关键是我在泰国旅游时，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整个人虚脱到连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一个电话过去，他能凭着自己家族关系网还有平时积攒的人脉，联系到一个在当地公共卫生部做事的朋友，立刻把我送医院抢救。

自此以后我就对他死心塌地了，大学一毕业光速结婚生娃：这么肯付出、能扛事、还对家庭忠贞不二的男人上哪里去找！你知道的，他之前是正部级公务员，后来嫌碍手碍脚辞去公职，凭着在政府工作积攒的人脉下海创业，明明可以躺着就把钱赚了，他不，每日任务不是自鸡就是雄竞，现在年入少说都小一百个。有时候想劝他别太累，人要学会享受生活，但看他那么乐在其中还是算了——干嘛非得打消别人的乐趣不可？

当然，缺点也不是没有：他脾气好起来特别好，坏起来跟火山爆发一样吓死人不偿命，得有很强的恒定性包容性才能稳稳接住，还要听懂他的话，再配上足够把方案在预期时间内落地的强执行力才OK——我大概就是因为这几点全做到才让他刮目相看的。生活习惯嘛，混迹生意场难免抽烟喝酒摸麻将，不过与优点相比完全可以对冲掉：我看重的是他能给家庭与婚姻带来的正面价值。毛病谁都有，何况我也不是完人呀，怎么能以此标准来要求他呢？”

姚芸芸看着年过三十，曲线依然曼妙如少女、满脸胶原蛋白的表嫂陷入了沉思。果然，雄性心理越重的男人往往越喜欢外表上的女人，哪怕她骨子里是男性思维。一想到要被传统规矩绑得束手束脚，她就开始莫名不安起来：自己就非得削足适履不可？

“你有为他改变过自己吗？”姚芸芸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不是说细枝末节…是那种原本不可撼动、组成自我灵魂的部分。进入恋爱乃至婚姻阶段后，这些统统要被冠以‘磨合’之名牺牲掉吗？”

吕诗霜歪头想了想。冬日午后暖阳透过无一丝灰尘的挑高玻璃窗落在湖景大平层几十平的客厅中，落在这对神仙眷侣的身上，漂亮得像副古典油画。

“因为是同类，所以才相吸。”好一会后，表嫂总算从神游天外中清醒过来，“虽然看起来很多地方都不像啦，但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能真正吸引我们的恰恰是对方的灵魂、思想与眼界，要改也只是些相处细节，不会伤筋动骨的。放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反正你跟人多处处自然就能感觉出来了，那种同类的气息只会把你吸引到他身边——我当初就是从你表哥身上闻到这味才答应交往的。”

走在回家路上，姚芸芸就着月光点开自己数日前发表的匿名贴，一楼模糊一切关键信息大致描述了事件经过，接下来的回复无非充斥着羡慕嫉妒恨，所谓“别人家的青春”之类，还有少数语重心长的过来人劝她赶紧把握机会吃准这波红利，毕竟女孩的择偶优势期就这么短短几年。有了诸多亲朋好友的加持劝慰，她顿时信心大增，点开通讯软件在聊天框里删删改改老半天，终于咬牙闭眼按了发送键，而后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长气，在寒夜中化为袅袅白雾。

如此一来，总算能直面心意，有脸继续面对自己面对他了。逃避拖延只会害人害己，既然他主动奉上锁链，那么自己所应做的便是修心，有权利资格也绝不滥用，从念头上打消那些毫无长远好处可言、只会把人作没的行动，成为够格并排立在他身侧的战友才是。有脑子，才能换来尊重与自由。

周鸿涛一个箭步窜下楼梯，压着关门提示音成功赶上地铁末班车，他刚在位上坐定，手机提示音就适时响起，点开一看，是他朝思暮想的头像发来的消息。

“表白什么的，还是要线下当面说才正式。我报名了在大学附近举办的半马赛事，开跑前一天下午去领物资，希望那时与你见面，顺便还外套。”

好极了，不枉我当初勇敢一遭，就知道自己直觉是对的！青年心底暗爽，面上却没有波动，他不想被同车人认作是手舞足蹈的神经病，特别是在胸前挂着互联网大厂工牌的情况下。

“当然可以。”

她正好跟我想一块去了——线上表白总觉得不太正式，面对面的交谈毕竟高效，而且身体不会骗人，肢体语言透露出来的信息会比纯文字聊天更多更真实。脑内自导自演小剧场也向来不是他的强项，他不喜欢一口气想得太多又毫不执行，况且在信息不全面的情况下还很可能得出错误结论，徒添内耗而已。其实就算没这茬，他也打算参加学校组织的马拉松志愿者活动，不过既然佳人有约，那就让它变成一场独属二人的约会吧。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