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二）

是日，姚芸芸早早于礼堂落座，边等人边和过往同学热情招呼。不必担心下周的提交期限，她早在作业布置当天就弄完交差了，与潇洒随性的穿衣风格不同，她不喜欢在生活中迟到拖沓。这么准点这么自律这么会做计划，你简直不像感知型人，她时常被同学亲友如此评价。对此，她一贯回应是大大的微笑，再附一句：“感知型又不是拖延症的代名词，别把什么性格缺陷都揽在那四字母上，害得人家冤死了你还不偿命“。明明只是一项可以后天培养的能力，明明就是没有充分社会化的问题，为什么别人都说她是判断型人？算了，何必死守那个人格判型不放，长远心态放稳才是最重要的。

娄烨片子一大镜头特点就是“晃”，幸亏对自己来说不过小儿科，不然要是当场吐出来，可算丢人现眼到家了，周鸿涛在心里默默吐槽。隔两座的小学妹已经闭眼捂嘴弯腰，身旁的姚芸芸边给她轻轻拍背边目不转睛盯着银幕。吸吸——呼——，吸吸——呼——，她的呼吸节奏已经随镜头晃动而切换了，如此均匀稳定，非长期锻炼不可得。太好了，她和自己是同类，完全有资格成为交往对象，周鸿涛又往心中小本本上加了几分。不过在择偶这种人生大事上，还是小心谨慎、宁缺毋滥的好，再从各角度多观察两天吧！放长线钓大鱼，你不差这一会儿时间不是吗。

几乎全场观众都在作势欲呕，这人居然呼吸节奏都不乱，莫非也是练家子？一边给学妹温柔拍着后背，姚芸芸一边仔细侧耳倾听着身旁人的细微响动。早在摇晃镜头一开始，自己就立刻调成长跑专用呼吸，就是为与奔跑时的抖动视觉相匹配，现在看来，他们两个恐怕是全场唯二保持淡定的人。她喜欢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抽离清醒感，尤其当身边有个同类时就更妙了。

之前就注意到此人走路时重心集中在上半身，脊背挺直，双臂自然摆动，步态稳健有力，每步都带着轻盈跃动、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当代脆皮大学生惯有的拖拉磨蹭。后者体内的“气”散乱狂放、浮躁不安，不凝聚，更谈不上宁静平和，所以他们走起路来像团烂泥缓缓蠕动、动辄破防崩溃、天天为那点交工期限赶得死去活来也就不足为奇了。没有好身体，哪来好情绪！

怕苦怕累不肯伺候好身体这个思想的本钱，成天沉溺各种精神和物质上的垃圾，指望看网上几篇鸡汤文就能改头换面当人上人，真不知这帮兔崽子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都学去了哪里！反观周鸿涛，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给她很静很沉很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感觉，他存在于汹涌人潮中，却时时刻刻都有自己的独家道路要践行，全不同于追逐热点的普罗庸众。除思想武备之外，身体上的锻炼肯定也少不了，不然哪来这般强大稳定的内核！

期末最后一科考完时，全校学生都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姚芸芸的车票买在了明天，所以现在尽情玩乐就成为唯一任务；周鸿涛早在本地找好实习工作，干脆不回家了。一群没了师长课业约束的热血青年在活动室里放飞自我时，总少不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游戏，姚芸芸在众人期待中抽出箱内纸条，大声朗读：“在合理合法、与对方能力匹配范围内要求你座位左数第5个人做一件事，对方不得拒绝。”

全场目光随即落在周鸿涛身上。

伴随众人齐声起哄“亲一个”而来的，是他落到冰点的心情。当时姚芸芸邀他参与集会时可没提到有这一茬，现在只能靠赌运了么！他咬咬后槽牙，真不想把自己放到如此被动难堪的局面上，但目前没得选。

青年慢腾腾站起来，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姚芸芸突然发现他比屋里绝大部分人都高，“那么，要做什么？”

本意只是想帮他放松下别整天泡在自我计划里，怎么偏巧碰上这茬？真难办。姚芸芸面上笑意盈盈，脑内电机算力全开飞速思考着最佳对策。首先不能乘人之危，抛开自己底线问题不谈，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其次，别看他若无其事，实际自尊心奇高，凭平日优异表现来看记性也不错，要因此事结下梁子搞得反目成仇，别说朋友，就是当路人都没甚希望了。她很清楚周鸿涛只会在彻夜辗转难眠后给自己下决定再给别人下通知，一旦绝交就是断崖式的，再无丁点挽回余地。

“那么，10个俯卧撑！”

这可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之前就已得出此人平日有在坚持锻炼的结论，再看那饱满结实的腿部肌肉，对他应该是小菜一碟；就算结论错误，也不至于让一个成年男性当场累趴下，顶多喘两口气，可谓怎样都不会出错的完美选择。

数息之后，周鸿涛拍拍手上灰土，云淡风轻落座，继续旁观人群的起哄喧闹，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人生污点永久存档的心理准备，但那种被不动声色的善解人意所包裹的温暖柔软令他本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随之而来便是无法当众诉诸于口的深深感激。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不刻意刁难，懂得给人留后路保尊严，即使往后可能再无交集，这人真能处。本来大脑下令要多观察一段时间，至少寒假结束后再采取行动，但现在他只想跟随自己的真心与身体——从未出过错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是时候了。

青年安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炯炯有神。

好，决定了，今晚行动。至少，不让自己徒留后悔。

月入中天，同学们纷纷散会归寝，留下跟友人打闹嬉笑的姚芸芸和尾随其后、独自一人的周鸿涛顶着寒风前行。见鬼，本想等到二人世界时有点氛围再上阵，但他显然低估了对方在社交场的受欢迎程度。眼看还有20分钟宿舍就要关门，明天她就要从自己眼皮下溜走，两个月间变数太大，等到来年开春说不定就落入他人怀抱，拖不起了，必须速战速决！

“姚芸芸同学！请稍等一下！”伴随着女孩转头而来的，是青年急追上前，直对上她瞳孔的热切赤诚眼神。巧诈不如拙诚，他向来如此表达心意，只将真心所想如实道来，才不屑于虚伪做作讲套话，“我知道这很仓促，但是，我真的对你很有好感，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很优秀！”

旁边几个丫头片子大呼小叫，带着一脸姨母笑纷纷掏出手机：谁敢料想向来不苟言笑、只在芸芸群众中留下诸多传说的冰山男神居然当着自己面表白？！周鸿涛不用看也知道，今晚校园墙上必定满屏都是自己的泼天巨瓜，但比起被热议诽谤，他更怕女孩自此与他渐行渐远，“在辩论赛时，我就很欣赏你临危不乱、镇定救场的能力了，你是个能成事的人，我看得出来！而且你喜欢锻炼和辩论对吧，我特别欣赏这种有自己热爱与坚持、敢为理想付出行动的人，你和他们一样，浑身都在发光！而且今天你本来可以让我难堪，但你没有，说明你很善良，懂得将心比心、为人着想，更懂得往长远安排计划，不顾一时蝇头之利。所以，我是真心很欣赏你，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可以吗？”

姚芸芸听得面红耳赤，脑内每根神经都在颤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敢直视面前青年的眼睛！和他相处越多，她越觉得这人骨子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脱离了凡夫俗子那点低级趣味的，修到某个时辰是要白日飞升羽化登仙的，之所以看起来还勉强有点正常人样也只是出于现阶段的社会化需求。他像一团拟成人形的浮云，看来分明存在，可一旦伸手触碰就要消散于虚空，平日当朋友也就罢了，怎敢奢求这等神仙跟凡人女子——尤其还是自己这种没脸没皮、堪称厚颜无耻的社交孔雀——谈恋爱呢！这不是掉下神坛了吗，就凭你，姚芸芸，你也配？！要是别人，她现在已经懂装不懂、大开玩笑了；但对他，自己不敢轻慢，生怕用力稍微猛点他就碎了。

“我…”她嘴唇微微颤抖又闭合，手抬起又垂落，“现在已经很晚，宿舍要关门了。”

“没关系，如果现在时间太紧的话，明天我可以送你去车站。我记得很清楚，你的车是下午两点三十二分，在此之前我们有很多时间。”

漫长沉默后，她听见自己干涩沙哑的嗓音：“好啊。”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