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撩人,春天的蔬菜也撩人。
在春天,不赏花不聊花不赠花,好像都没心没肺了。南北朝文人陆凯,有一个北方朋友范晔,两人平日里主要靠书信来往。梅开时节,陆凯在赏梅时,恰好遇到信使,灵机一动就折了一枝梅,写了一首诗,托信使将自己心中的盎然春意带给范晔。诗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每每想到这诗句,就想附会并窜改为: 江南何所有,聊受一口春。这一口春当然就是春天的蔬菜。
春天的蔬菜是大自然的馈赠。各式各样的春蔬不仅能让餐桌丰富多彩, 还能让人享有特别的欢愉。苏轼有诗曰:“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有味的清欢, 是以茶伴食早春初生的蓼菜、蒌蒿、竹笋。
江南许多春蔬,名中有表示新发意思的苗、芽、头等字。苗是春天植物的幼苗,如豌豆长出的幼苗叫豌豆苗。菜的种子在阳光雨露的抚照润泽下,在泥土的滋养下破土发芽, 这时的菜就叫芽了, 如芹芽、韭芽。与芽字形不同意相似的“头”,既表示刚刚从土中、草中、树上冒出头; 也表示块头小得像毛毛头; 还表示菜的最上部的嫩叶或嫩芽, 如马兰头、枸杞头等。
老南京有句顺口溜:“南京人,不识好,只拿野草当个宝”。这里的野草特指时令春菜——七头一脑。这七头是苜蓿头、荠菜头、马兰头、香椿头、枸杞头、豌豆头、小蒜头, 一脑是菊花脑。(见题图)
新发和鲜嫩是这些“头”、“脑”最诱人的气质和味道。虽说这味是天生的,但也要不误时令、烹之有法、食之有道。那一口春,严格说来是一口初春,初春的菜刚发芽,短短小小贴地皮长的才好,它们最接地气最有春熙。大致以清明为界。清明前的菜是娇娃,叶子是润如酥的,摸上去像婴儿的肌肤,且不需要治虫,放心吃。清明过后,菜就渐渐老迈了,茎长了叶也不再润酥,摸上去毛毛糙糙,像老妈子的手,且开始治虫了。
清代文人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说,他吃韭菜“禁其终而不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意思是:吃韭菜只吃新长的,春末的韭菜味重且冲,吃了会嘴臭。新芽般的韭菜味清香,像一尘未染的童心。这话正中吾心,我也是基本不吃春末韭菜的。初春的韭菜色绿如翡翠,味如香风。《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曾就吃韭菜自我调侃道:“二寸三寸,与我为盼;四寸五寸,偶尔一顿;九寸十寸,上顿下顿”。这一调侃,道出了韭菜的贵贱, 也道出了他生活的困窘。手头不宽, 只能吃长得老长的韭菜, 吃韭芽是奢望。
香椿头气味浓郁,鲜嫩清脆,谷雨前食用为佳,民谚云:“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如木质。” 我喜欢吃谷雨前的香椿头炒鸡蛋, 而散文大家汪曾祺尤其爱拿很嫩的香椿头拌豆腐, 他是“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雨后春笋也是大自然馈赠的一口春, 很嫩的笋也叫芽笋。笋的鲜美是人尽皆知的。如李渔所说:“菜中之笋与药中之甘草,同是必须之物,有此则诸味皆鲜”。这是说笋是做菜的必须之物, 它具有点化作用,无论做什么菜,只要配一点笋,菜立刻就俏瓜了。无论炒什么菜只要加上笋,其他食材就别想出风头了。笋肉齐烹时,人大多取笋弃肉。此时,“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李渔语)。
题图上的苜蓿头, 一根头上有三片叶, 所以又叫三叶菜, 秧草、草头也是它的芳名。单独食用它, 并不很美味, 但它与河蚌、河豚搭配就灵魂出窍了。我婆家在著名的河豚之乡, 那里也盛产秧草, 即南京人称的苜蓿头。每年清明归乡扫墓, 都能吃到秧草烧河蚌和河豚。比起河豚来, 我更在乎和记挂秧草, 那草吸足了河豚的精髓, 又释放出自己的精华, 真是人间至味。
初春的菜,也要小心伺候才好吃,不然那鲜嫩也是会开小差的。就拿马兰头来说吧,初春的汆烫后凉拌吃最好。我多年摸索的道道是:汆烫要用大锅, 锅中要水多菜少,不要让菜挤挤挨挨的。水烧开了立马关火, 再待一会下菜,菜在水里打一个滚,立马捞起来放到冷开水中激灵和冷却, 这样菜才油亮青绿。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菜色就不对了,或像青铜器上长了锈斑,或像肌肤上长了湿疹, 色不对味就不对了。汆烫好沥干水的菜切碎加佐料拌,佐料要少,只要油、盐、白糖即可,可以稍加一点点香干,以不喧宾夺主为要。我以前用芝麻油拌,后改用橄榄油了,因芝麻油味重,掩住了菜香。
江南的一口春,有的还有保健作用。像枸杞头、菊花脑,吃起来有薄荷的清凉味,春天多吃它们,败毒、去火、降燥。
江南人虽好那一口春,但并不恣意挥霍还懂得珍藏。刚过时令的绿叶菜,我外婆通常将它们腌制起来,把那一口春延宕到夏天的舌尖上。腌菜不用缸而是用小口的小瓶,菜要剁碎用筷子塞进去压紧,这叫瓶儿菜,是珍藏版的一口春。一小瓶的量正好吃一次, 那菜咸而不涩鲜脆爽口。吃不完的春笋,也可以晒干了储存,经过太阳的光合作用,笋味会深沉含蓄。笋干和黄豆一嫁一娶就成了笋干豆,小时侯外婆年年做,还将那一口春寄给远在东北的舅舅舅妈。
江南人好那一口春,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不时能看到蹲在草地上挖野菜的人。草地不在离离原上,那草也是不足以没马蹄的浅草,能挖到多少野菜很值得怀疑,但有谁在乎呢?人们在乎的是和春天相拥相吻,让春天从指尖到舌尖再漫游到心尖。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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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5条)
很是不凡,大家手笔。
@2272 张英辅:多谢美言, 只是不敢当!
老师将江南一口春的菜蔬,以灵动神骏的文字,娓娓道来,文脉丰厚,情深意浓,淡雅清新,沁人心脾,大手笔也。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支持和鼓励!
是啊,人们在乎的是和春天相拥相吻,让春天从指尖到舌尖再漫游到心尖。
在江南地区的饮食文化里,“江南一口春”有着鲜明的体现,它代表着人们在春季品尝时令美食,感受春天的气息与生机。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认可和评阅!
轻品老师妙文抒写江南的种种春蔬嫩芽,如数家珍,把它们各自的的色、香、味、形描摹得真切细致,让人有亲口品尝了一样。
春的美好,不光是它给人们带来了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好景色,更主要的是春天各种可食用的新芽,给人舌尖上的的享受,轻品老师的美文,带我们尝到了“江南一口春”的滋味。
@淡墨:谢谢周老师美言和鼓励!
读您美文,感觉从此要谨慎的对待每一口春。这一口春,秀色生香,余韵无穷。从舌尖到心头,值得细品轻赏。[赞]
@惑矣:谢谢认同和鼓励!
闲话一口春,别致非凡。人间烟火,顺天行事,安享天然。
@一池烟雨:老先生说得好! 多谢!多谢!
江南“一口春”。也是我的最爱呀!轻品老师的妙笔,勾得我馋涎欲滴……
@难诉相思:你们浙江人更会吃呢, 印象中浙江人很擅长用时蔬做成各种酱菜。
好美的大作,这样的文脉丰厚,这样的静水流深,这样的飘逸淡雅,将江南一口春的神韵直入人心,令人陶醉。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美言!
我奶在南京,也常说南京喜欢吃野菜,野菜中还有名野菜。以前南方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生野菜,现在有水的地方都是开发了,野菜却没了。没有想到在六朝古都南京野菜仍大行其道,看你文中写的,便知道那些头啊、脑啊的该有多美味。
@四格格:错了,是我姐在南京。
@四格格:其实那些“头”和“脑” 已经是野生和种植混合的的, 卖家总是要标榜自己卖的是野生的, 野生的价格比种植的高, 大部分人也难分野生和种植。味道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陆文夫写《美食家》也被人称为美食家,刘老师写一口春是清欢美食,不是清欢美食家,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这篇文章足以见报,如我还在《文汇报》,一定推荐给“笔会”。读一口春,比吃还让人清欢。[赞][赞][赞]
@诚厚:大哥总是高抬我, 虽不敢当,还是要谢谢! 原来您还与《文汇报》有联系, 是在报社工作当领导? 《文汇报》是我家长期订阅的报纸, 最初是我母亲为我和弟弟订的, 后来我自己也订阅, 它太高大上了, 我哪攀得上?
我不做菜,但我会对烧菜大橱评头论足。小文念完,一向偏爱食蔬菜的我有点馋兮兮的,文中的小菜小吃外婆都曾给我做过。
@ch雪梅:谢谢认同! 苏州人是很会做小菜的, 苏州人很有口福。
拜读美文,诱人的一口春,我喜欢,新嫩的蔬菜,美味的享受。
@含羞荷:谢谢! 吃蔬菜享受的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