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致敬尤今老师作品《鸭子的话》和《罗马那双阴阳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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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转眼已是晚饭时分,客人都在用餐,张志和坐在收银台前无事可做,唯有看着妻子穿梭于成排餐桌间长袖善舞谈笑大方。他知道在那如火热情背后有着颇重心机,刘巧英同他讲过不止一次食客在结账时自然流露出的种种国别:西班牙人豪爽大方,英国人干脆利落,德国人小气别扭,中国人外热内冷;还有根据顾客的服饰、动作、语言来判断:谁家逢喜事出手阔绰、谁抠抠搜搜不会多点,菜也必定吃得点滴不留、谁贼眉鼠眼鬼鬼祟祟也许会逃单,要格外留心。她就没一会儿闲空,男主人暗中感叹道,不停地动着、说着、想着,不管身体还是脑筋总要忙得不可开交才舒服,莫非闲暇自在于她而言是一种惩罚么?
反观自己,成天到晚的又在做什么呢?无非打杂,发愣,被妻子训话这老三样:看着成批客人来了又走,忍受着他们嘴里身上的饭菜味儿直喷到自己头脸上,做着毫无脑力劳动可言的重复无意义活计,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最为宝贵的凌云壮志与璀璨理想就这样在油烟中消磨殆尽,敏锐纤细的感觉一天天被挫得圆钝光滑,自己却无能为力。说真的,这样活着——或者说仅仅是呼吸着——又有什么意义?维持着肉体层面的生存,难道就那么重要吗?尼采的强力意志追求自我超越与自我完善,以达到更高层次的存在,他曾在课堂上对这种超人哲学嗤之以鼻,觉得斗争性太强太尖锐,人这一辈子就该安逸自如地放松享受生活才是,但以此为道路,得来的生活却让他烦厌透顶。
难道不斗争、不进取、不争强好胜、不去做所谓人生赢家,这样的人是注定就要灭亡的吗?人类文明直至今日还是这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至上吗?那人类发展的前路又在何方?让人自由自主地成为人的道德与价值在于何处?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就是为了没完没了地踩那个名叫“成功”的该死仓鼠滚轮吗?
幸而他不是个喜欢在嘴上抱怨连天的家伙,所以,他只是按照妻子的嘱托沉默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拉得老长的面庞在枝形吊灯过于强烈的照耀下更显愁苦万分心事满腹。
在经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操劳后,最后一位客人也走出了店铺,刘巧英关门闭户落锁后先是催着丈夫去收拾满桌残余酒菜,嘴也不带消停:“天天拉着这副驴脸做什么,搞得这个家是有多亏待你一样!你坐那里发呆,我可看得清楚,外头有好几个打算进店的客人,一看到你那张脸就拔腿走人了!”
女人不发话的时候,空气里总会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厅堂里的钟表走针在不知趣地咔哒作响。而后,张志和听到自己说:“难道,我就没有不开心的权利吗?”
“好,你有,你有!我看到时候餐馆倒闭,你是要领全家老小去当叫花子还是怎样!就不能指望你干一丁点活,家里家外都要我来操心着急,把我累死你就舒服了,毕竟没人唠叨呀,对不对!上学时候也就算了,怎么都成家立业好几年了还不醒事?!看清现实吧,哥哥,脱脱那股书生气,这里不是书斋学院啦!”
张志和沉默着,看眼前一片杯盘狼藉:造型漂亮结实的冰鲑鱼已经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粉红色恶心物质,香橙烤鸭上艳丽芬芳的橙片像在地下埋了几百年的裹尸布一样萎靡不振,香郁醇苦的咖啡味冰淇淋化成了高脚杯里一滩棕色的粘腻糖浆,不知哪位仁兄打翻了杯子,红宝石般的酒液泼得桌布上开出一大片暗花,还有几滴绿色蛋黄酱点缀其上,目之所及的杯盘碗碟全都闪着一层恶心粘腻的油光。这般狂醉放荡毫无节制的状态,莫不是人人都被狄俄尼索斯附体了吗?那些边饮酒边大笑的妇女简直跟迈那得斯没什么两样,果然,生于德意志的尼采之所以轻日神精神而重酒神精神,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表面压抑严肃、私下重乐纵欲的民族性情吧?
他又无数次地怀念起那早已逝去的校园生活:一切都是那么安稳平静富于书香礼节气息,没有人会随便对他指手画脚大呼小叫,就算有事,他也可以提前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表,事是随着人走的。而在这间店铺中,人必须时时随着事走,每当他想要长时间沉浸在精神世界中,构思一些富于质量与深度的作品时,客人或妻子的随便一句话就足以打断思路,让他不情不愿地与油腻肮脏的碗碟抹布打上半天交道。原本高深的思想体系就这样日渐被琐屑日常锤得零散四碎,时至如今,书架上那些从学校里带出来的大部头已经落上了一层灰,只有头脑中那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世界还在作着并无所谓的活跃运动。
十一点,忙活了一天的夫妻俩终于得以回到二楼卧室,孩子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不偏不倚开始振声嚎哭。刘巧英边给孩子换洗尿布,边支使丈夫拿本凭着熟络交情新从邻居家低价购来的童书讲睡前故事。张志和看了几页连环画册,上面都是大片大片的鲜艳插图,一页上面才一句话甚至几个单词。他草草翻完便嫌单调无味,一天里都没能出口的满腹心事在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了。
“娃啊,咱今天不看故事书了,爹爹同你讲些别的:我高中读书那会儿正值出国留学热,之前在国内时总觉着束手束脚,到处都是送礼、走后门和剪不断理还乱的体制内人际关系,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下去,想着要远走高飞去外头闯闯,感受下自由开放的气氛,脑一热心一横就出来了。结果呢?花老大力气绕了一圈,才发现世界是多么荒谬,人生又是多么痛苦!当年对西洋文化的憧憬简直就是阳光下的肥皂泡,甚至不用碰都自己碎掉了。我厌恶国家推广普通话打压方言、强制让生完孩子的体制内母亲在子宫里上节育环,到了奥地利再一看,简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嘛!不光工作性质不合我胃口,那些膀大腰圆的警察仗着身份,讹起钱来从不手软,还有高昂的物价,或明或暗的种族歧视,难啊,难啊!他们嘴里的‘对’,我看未必也就真对,自由都是相对的,哪里都是摆脱不了的规矩教条和话语压制,福柯曾言‘话语即规训’,知识自诞生的那一天起便与权力同谋,所谓‘真理’无不是被人为制造出来、打着浓厚时代烙印的官方规训。娃儿,知道存在主义不?你娘听不懂,嫌烦嫌没用,爹爹也只有同你讲了:其先驱萨特主张‘存在先于本质‘,这就是说,人即使在最为荒诞绝望的境况中,也依然保有个体精神自由与自由选择的权利。话是说得挺好,可实际上呢?我已经跑过一次,在这儿扎了根,哪怕生活得再不情愿,也不能继续效仿尤索林当逃兵了。不然永远没完啊,永远都在流浪,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家呢?”
“行了行了,看你一天到晚都给孩子灌输些什么东西!对了,关于孩子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妻子推门进来直盯着他,眼神不大客气,”我觉着孩子将来还是得学中国话,而且要学好,一个忘了根本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是流民,很可怜的!这教育就是要从小严抓,心似平原野马易放难收,到时散了摊子想要再支棱起来可就不好办了。我说,你听见没有呀,听见就说话!一天天的净装哑巴,语言能力都退化没了!”
“只要孩子活得幸福快乐就好了…我没什么想法。既然生在奥地利那就入乡随俗呗,能够和本地人一样成长就好,我自己一路混到现在已经够辛苦了,不希望孩子将来也活得很痛苦很纠结,随他去吧,毕竟人各有路啊!”
“那怎么行?你这个当爹的不管还能有谁来管?!我看这里幼儿园都教什么弹琴唱歌画画配色之类的,国内同龄孩子都能认好多字了,这要是落后了怎么办,责任谁来担?噢,孩子长大跟你一样难道就好啦?你要真有那个逆天而行的板眼也就算了,很可惜你没有,如今竟还想把孩子也给带歪!反正好习惯是从小就得培养,你老娘当年不尽责任,如今我这个老娘就得负责给你爷俩殿后!”
对于丈夫撒手不管的教育方策,学业成绩倒还是其次,最让刘巧英担心的是孩子的品性可怎么办?她不敢去想一匹完全活在个人自由主义中的脱缰野马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小小的、苦心孤诣营造起来的家将来还管得住它吗?焦虑,焦虑,遏制不住的焦虑与恐慌,她的两弯秀眉又深深蹙起了。
她总忍不住要多想,想眼前事物脱离既定轨道后会发展成什么翻车飞天的鬼样子,最后总是得出那套结论:原来的才是最好的。跟着丈夫漂洋过海、作为移民来到异乡讨生活已经耗尽了她此生全部的勇气,再也赌不起了,没资本了,她怕,怕得要命。刘巧英曾听过邻家正值叛逆期的少年与爹娘顶嘴,发音本就重硬带刺的德语在愤怒语调和公鸭嗓加持下简直成了名副其实的人体自带加特林,语意又是那样冰冷扎心毫不留情,吵到后面还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与器皿碎裂声,光是听着都心惊胆颤,更别提让她直接面对了。
她总是尽可能回避实质上的矛盾、回避尖锐锋利的冲突斗争,都是一家人么,搞得像以命相搏的生死仇敌一样是在干什么?日常跟丈夫拌嘴归拌嘴,可他从来举手投降让着自己,也从来没有触及到根本性问题,家里要将来也像邻居那样…不行,绝对不行!既然她还是这两百多平之内的女主人,就绝不能允许脱离轨道的事情发生,尤其还是像孩子教育这样的顶天大事!再没有别人可以交托此等重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头来只能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此地教育观下成长的娃儿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队伍,从不懂得未雨绸缪,不会为自己的人生做计划安排,这如何得了,将来日子还过不过了!
表面上是东方实用主义与西方唯美主义的差别,但根本在于中西方语言文字的复杂程度不同——中文是象形文字,德语是表音文字,对于学龄前儿童,掌握几百个笔画各不相同的汉字跟掌握三十个字母大小写的难度可不是一个级别,所以国内当然得提前了,不然根本学不动啊。虽然这么想着,但张志和也没能开口,他晓得按自家妻子秉性,不把事情掰成她想要的样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是不遂她的愿,没准人都进棺材了还要在头七梦里还魂念叨呢,所以也只好随便应付两句就举手投降,把孩子的教育大权全部交给枕边人处置。
张志和长叹一口气,静卧在床看窗外明月破云而出,将万丈清辉照耀大地。他无法责怪妻子的选择与做法,正如油墨香和油烟气本就应当各自存在于书房与厨灶间彼此独立互不干扰,不过偏巧一阵穿堂风将二者混淆起来,这才叫人分不清彼此,直呼哪来的怪味。但生活中哪有什么泾渭分明不容颠倒的黑白对错?
只是不同。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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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条)
只是不同, 但又在同一个生存空间, 同一条生活轨道上, 生存还是生活, 只是不同, 读完这个故事, 只能一声叹息, 就信奉存在主义哲学吧, 存在即合理, 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轻品慢尝:生活这条无形的绞索,已经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牢牢绑在一条船上了,脱不开又捆得慌,数次无效挣扎后,唯余一声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轻轻叹息和低下高贵头颅的无奈认命。
只是不同,最终殊途同归。
@难诉相思:同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