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岁月,就是历史天空的瞳孔,不眨眼,万物尽在视野之中,或清或浊,或明或暗,尽在眼底;一眨眼,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瞬息而过。
时间一晃过去了六十五个春秋,到了二零一八年。
这一天,阳光仍然像以往那样炽热,山里的农人,青壮年后辈都不在家里,田里干活的,是八十多岁的女人。
老头是这个家的守望者,他正佝偻着腰,用那只缺了三块指甲的右手,拿着手锯,在锯一块木板,他用他搜集的四个废旧滚珠轴承,把旧锄头的木把锯成两节,他要为他的重孙子做个滑滑车。
胖墩墩的重孙子从田头飞一般的跑回来,说山头大路上,有一群人向这边走来了。老头颠着脚朝远处望去,确实有人朝他这边走来,四个人,男男女女,年轻得很,这是他好多年来,没有见到的专门奔他家而来的陌生的客人。
来人走近了,果然是四个,两个俊男,两个靓女,为首的女士手里拿着电视上看到那种摄影录像专用的机子,小伙子还抱着一块小匾牌。为首的那个女生甜甜地叫了一声:“您是尹爷爷吧!我是镇政府政宣办公室的小杨。”小杨指着身边的男士说道,“这位是县退伍军人事务局的张主任,这位女同志是村里的小刘,这位男同志是村里的许主任,您应该认得。”
被称为“尹爷爷”的老头,忙从屋里拖出几把椅子,让客人在屋外稻场上坐下,又从屋里提了个开水瓶,拿来几只纸水杯。
叫着小刘的村委会里的小姑娘,连忙接过开水瓶和纸杯,说道:“您坐,这倒茶的事交给我来做。”
叫张主任的这个男同志坐下了,从公文包里取出水芯笔,在一本黑皮壳的本子上开始记着。“尹爷爷!听说您是志愿军退伍军人,你是哪年参的军?”
“这个记不蛮的确了,我是民国三十六年被国民党军队抓兵抓去当兵的,后来解放军把我们部队的人俘虏了,我们变成了解放战士,归入了解放军队伍,五零年入朝鲜的。”
“请问您,您在朝鲜是属哪个部队的,您记得部队番号吗?”
“我只记得我是一二四团,炮连的。”
“您能把您的退伍军人证书拿来我看看么?”
“对不起,我没有退伍军人证书,我在回家乡之前,是在野战医院疗伤,伤好了以后,本想找部队去的,但多方打听,就是不知道部队去了哪里,我连我们连队里的战友也没有取得联系。只记得最后那场阻击战,我们高地十四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老头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眼眶有些发红。他接着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醒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友都躺在阵地上,我也全身是伤,爬不出战壕,最后还昏迷在壕沟里,是朝鲜大爷把我背回他家,救了我一命。”
道场上,几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都不知说什么好,气氛凝固了好一会儿。拿摄像机的小杨姑娘说:“我要拍摄一个镜头,您要自然一些,并且,您要说几句您最想说的话。”
老头开始有些神情呆板,稍后坐正了,有些激动,他说:“我非常感谢朝鲜大爷把我救了出来,我非常感谢野战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我的精心治疗和生活上的关心帮助,我十分怀念与我一起作战的牺牲了的战友,我一旦想起他们,我就觉得我活得多余,也活得幸福。”老头说话,出乎这些年轻人的预料,也叫人难以理解。
退伍军人事务局的看了一下笔记,说道:“您除了没有退伍军人证书,还有没有能证明您曾经是志愿军的物件?”
“这个我是有的。”老头从屋里拿出一枚野战军军部颁发的慰问志愿军伤病员的纪念章,还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根美军专用的皮带和美国制造的不锈钢月牙形饭盒,递给张主任看。
镇政府政宣员小杨说:“您当年退伍回乡,周围人们的态度是怎样的?是不是对退伍军人特别的尊重和崇拜?”
老头的脸色变得有灰暗,过了好一会才说:“因为没有那本退伍军人证书,不少人认为我是逃兵,我都差点死在战场上了,他们死抱着那本证书不放,简直要把人气死。”
村里的许主任这时说道:“其实村里一直是把您当退伍军人对待的,凡有相关的优抚政策,我们把您与其他退伍军人都是一视同仁对待的,记得您的恢复党籍,都是因为您有参加志愿军的经历才恢复的,我们从党员登记表上看到,您在志愿军时就加入过共产党组织,是退伍回来,没有组织关系证明,才作退党处理,后来因您的再次申请加入组织,才作恢复党组织对待,要是把您当逃兵对待,是不可能恢复党籍的。”
县退伍军人事务局的张主任说:“您还有没有其他能证明您参战受伤离队的东西?”
“难道志愿军纪念章都不作数吗?那我还保存着两张野战医院的证明,一张是住院诊断证明,一张是出院证明,都与受伤住院有关,您应该相信了吧!”说着,老头回屋翻出那两张有些发黄破旧的证明,拿出来递到张主任手上。
稻场上,政宣委员与退伍军人事务局主任在不合拍的提问中,弄得老头有些不高兴,场上气氛不协调,最后,村里的另一女孩小刘说道:“这次,县里的退伍军人事务局,为你们制得有《光荣人家》专用于退伍军人的匾牌,我给您挂在大门上去。”
于是,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匾挂在了大门的门楣上,然后帮着把椅子搬回屋里,说声“打扰您啦!”向老头作了道别,离开了。
叫着尹爷爷的老头,就是那个幸运却倒霉的尹进山,今年,他九十二岁。
(终)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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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8条)
写得很真实。我有个近门兄长是志愿军老乒,在朝鲜立过三等功,火线入党,由于人老实,木纳寡言,吐故纳新时候曾被吐故,停了好多年才被恢复党藉。
@2272 张英辅:不知道有多少志愿军老兵就因为受伤离群了,后面的路走得无比艰难,看来证书就是组织关系。谢谢张老师的关注与美评
淡墨老师的小说有如影视剧,蒙太奇的手法,一下子故事穿越了六十五年,将主人公退伍后的待遇与生活现状灵犀呈现,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2017年国务院才成立退伍军人事务部,2018年才在全国铺开调查登记退伍军人的现状,从1953年到2018年这个65年,文中主人公处于被遗忘的阶段,低谷的阶段。谢谢黎燕老师的用心用情的美评。
“岁月,就是历史天空的瞳孔,不眨眼,万物尽在视野之中,或清或浊,或明或暗,尽在眼底;一眨眼,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瞬息而过。”
岁月如烟,往事如风,过眼烟云,一去不返。珍惜当下,但愿岁月静好,万事胜意,平安吉祥,国泰民安!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医生的关注与留评
这位老兵这六十五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当时一些伤病员无声无息自己回到家乡,什么待遇也没有。我很想知道,退伍军人事务处的同志能不能帮帮他,寻找一下当年部队。
如果他能坚持寻找自己的部队,也许会有另外一种命运。我24年1月写的:老兵称号好沉重——老父亲的故事之二十七,也是一位昏死醒来的老兵,但这位老兵顺着一根电话线找到了自己的部队,最起码有了每个月的伤残军人补助。
@地质之花:志愿军受伤后,治疗了,多半残疾,找原来的部队信息不通,上级无人引导关注,所以多数人流浪回乡了。至于有些人找到了原部队,可能与见世面多,文化程度高,身边战友还在等原因,一个乡下农民,参战受伤后,找路子是很难的。谢谢老师的关注与美评。
像尹进山那样的志愿军战士的遭遇,应该不是个例。幸亏在有生之年验明了“正身”。“退伍军人事务局”的成立,让涉及退伍军人的大大小小的事有了一个解决的部门。国家越来越重视抗美援朝老兵的生活。这些人越来越少,是国家的一笔宝贵财富。我父亲生前,每年市里都会搞一个隆重的纪念会,这一天老爸就穿上他最正式的衣服,胸前挂着各种奖章,由我们搀扶着走进会场。老人家要的就是这份被尊重的感觉。多么希望尹进山老人家也有这份待遇,那样他死也瞑目了。[大哭]
@难诉相思:我是根据我老家的一各志愿军老兵的遭遇写的,是化名,2022年去世,享年96岁,去世前,政府给的养老费每年有一万多(退伍军人事务部成立之后才施行),他几十年,是在很多误会中度过的,好在去世前正了名份。
谢谢蒋院的关注与共情。
一块专用于退伍军人的《光荣人家》匾牌, 用了六十五年的岁月。找不到部队回老家后的六十五年岁月是怎样的岁月,不着一字, 却是无字胜有字, 意味深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自己觉着和那些牺牲者相比, 是幸运的, 但参军打仗的经历, 被无情的抹掉了, 无情的是岁月还是……很让人不解和心痛。周老师的书写, 让我们了解到还有如此荒诞不经的事, 民间的诉说和书写,是重要的历史记述, 周老师的书写很有价值和意义。
@轻品慢尝:谢谢轻品老师用心用情地阅读,并给予了深刻细致地评论,老师用语真诚地表达旁观者对事体发展的态度,与主人公有着共情心理,老师对作者的文字,评论有专业性,能给人以启迪。
尹爷爷的住院证明和出院证明是最有力的证据,战地医院是只为战场上负伤和至残的战士治疗的。只是政府这些繁琐的认证有点烦人。
@四格格:谢谢格格老师的关注与美评,政府人士的繁琐认证,给这个平复了六十五年的伤,再次刺痛,是谁都烦。
尹进山老人的青春都献给了共和国啦,在战友都牺牲,他侥幸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捡了一条命,到老才被有关部门承认,向这位老革命致敬!!
@李宗宾19481957:像尹老兵这种因伤残回国了没拿到退伍证的志愿军老兵,不知有多少,他们在战场上受伤,没有比后方说他们是逃兵更受伤。
谢谢李老师的关注与美评。
六十五年后的尹进山,门丁兴旺,高寿康健,神思敏捷,精神矍铄,这样的境地,就是幸福长者。
@锦瑟黎燕:他的伤,后来是在心灵上,身份的验证,是他的心病,后来终于解决了。
谢谢黎燕老师的美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