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日-续（上）

方嵘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时，窗外阳光灿烂，时针已过十点。他心头一惊，心想本月全勤奖无论如何都算泡汤了，但立刻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是名正言顺的休息日；身边床铺上空空如也，妻子六点多就出门去赶地铁上早班了，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胆睡懒觉，但方清羽还需要他的照顾。亲自下厨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也是他的乐趣所在。

他推开卧室门，穿着宽松睡衣的少女正从厕所里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精神稳定，面色白里透红，没有喊饿，照此种种推断，她很可能已经吃过了。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一声为好，不然等妻子回家之后问起来，那就有得自己受的：不出三天，自己一觉睡过半上午还诸事不干的新闻就会在她的唠叨声中传遍整个家族群，尽管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但七大姑八大姨并不介意在各种聚会中拿此事开刀教他做人。这般后果自己承担不起，必须将潜在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

“早上吃过了吗？”

“吃过了，妈妈早上煮的饺子，还有冲的豆浆。”少女向厨房方向望去，没来得及洗的锅碗瓢盆在水池中一派杂乱无章，方嵘明白那就是要自己动手的意思。不过在此之前，还得把自己起得这么晚的原因告诉女儿，妻子回家之后当然会问姑娘“你爸几点起的？”少女会眨巴着大眼睛如实报出时间，届时肯定又是一通没完没了的唠叨，想着都头大。

“昨天晚上厕所里头那个灯泡突然坏了，我又不好吵醒你们，就自己修，修到两点钟总算弄好了，早上才起得这么晚…你吃了就好，我来洗碗。”

方清羽点点头，窝在沙发里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敲敲点点。沉浸在头脑风暴中的少女对父亲的侧目而视全然不察，从她眉飞色舞的表情，极力压制的笑声和幻影级别的手速中，中年男人甚至不用看屏幕就知道，她是在和那紫毛衣小子聊得风生水起。但他并不打算戳破姑娘粉红色的小心思：个人空间是很重要的，高中生活本来压力就大，就让她自个儿和朋友多聊聊，有个排解的出口吧。他很确信方清羽也是这么想的，她从没趁着自己在厨房里吞云吐雾放空神经时找上门来，这就能够说明一切。小心维护着彼此的隐私，处在双方都能放松又不至于过分疏远的距离上，这是父女二人之间无须言明的默契。

等他对付完了成堆碗碟，方清羽也从沙发上起身，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在知网上找的期刊论文-关于桂花糯米藕的做法-不嫌麻烦的话可以看一下。”

“怎么不上百度找，多方便省事呢，还看论文，不嫌累么？”方嵘一边滑动文档一边在脑海中检索家里是否有对应的制作材料，他可干不出做菜做到一半发现原料短缺于是满盘皆废的蠢事来。

“我在淘宝上买了知网的永久免费账号，不用白不用；况且论文的技术水平可比百度上那帮不知底细的杂牌军高多了，操作起来更有参考价值。”

方嵘没再说话，只是在心底感叹女儿到底是长大了。之前妻子操心她没来得及记完的课堂笔记时，她就直言不讳，说教导主任那套教案课件无非是她已发表论文的复制粘贴，听她讲课还不如上知网自己学，顺便还能欣赏其他老师的思路。能够从大众之外的视野寻找新见解，不盲从权威，这是独立思考的第一步，他打心底里为女儿高兴，照这样发展她将来肯定比自己更有出息。

男人打开冰箱，把还剩小半罐的蜂蜜泡柠檬全部倒进空荡荡的茶壶之中，再兑上白开水制成茶饮。妻子总说他口重，不许他多放调料，但这样怎么可能做出美味东西来？就是要口味浓重，才能刺激神经，味道才能好嘛。耳边没了惯常的唠叨，他总算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来随心所欲调配饮食，自由的感觉真不错，虽说只有半天可供他挥霍。用完的玻璃罐先进水池，洗净之后放进阳台杂物间里搁大把螺丝钉用；各个房间里的垃圾集中到一起，待会下楼买烟时顺手把垃圾倒掉。男人在脑内熟练排布动线，争取用最短的脚程干最多的事务，在杂务上尽可能压缩时间提升效率，这样才能空出大块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人生意义正在于此。

做完杂务再陪女儿草草解决午饭，方嵘便开始着手准备做桂花糯米藕的材料。妻子在做早饭之余，也没忘记提前用冷水泡发糯米好来满足他的厨房趣味：经过六个小时的浸泡，米粒已经软得用手轻轻一搓就成了粉状，吸饱水分的糯米更易蒸熟，口感才够软糯；藕也是她昨天买菜时特地从菜场细细挑来的大个老藕，适合酿糯米，淀粉含量高，吃起来香糯软滑，这是她多年下厨烹饪的经验之举，方嵘一看便知。

男人刚想用刨刀给莲藕去皮，门外忙乱的高跟鞋声就敲击着地面“哒哒”作响，紧接着便是自家门铃声。方清羽打开门，中年妇女憔悴焦急的面容赫然在目，两个大圆金耳环在脸旁来回晃动，不仅没显出富贵气质，反倒添了不少市井妇人的庸俗，波浪卷短发枯燥无光地在头顶炸开，口红浓重得像生吞鸡血一般。她一开口讲话，迎面而来的浓重臭气就让少女不自觉地皱起秀气眉头。

“哎呀卢姐，我真是受不了了…怎么是姑娘？你妈妈呢，上哪去了？我有事要找她！”

“妈妈上班去了，李阿姨。她今天要在单位里呆一天，晚上才能回来…您有什么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代为传达。”

“呦呵，这不是李姐吗？不知您有何贵干啊？”方嵘也循声来到门口，尽管没打过几次照面，但光听声音他就能辨别出，这就是微信名叫“花朵公主”，每日必修课是在晚上和妻子煲电话粥，带着一口浓重东北乡音抱怨生活中各种鸡零狗碎的那位。卢伊馨会耐心温柔地安慰她，凡事给她出主意，而他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妻子身边日复一日地默默翻白眼，心想“怎么就你屁事多？”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想和这种人扯上联系，但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看在妻子的面上也不能将她拒之门外。至于抱怨牢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中年妇人将桌上备好的蜂蜜柠檬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抄起面巾纸大擦鼻涕眼泪，父女二人看得直皱眉头，又碍于礼貌不好当面发作。随着重重的咳嗽声，方嵘知道，一套尽是家长里短的情绪宣泄要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