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巡

长安月色向来清冷皎洁，不过比起故乡，还是要逊色三分。

夜阑人静，马特.忒弥斯站在庭中望着夜空，得出了这个结论，随即脚尖轻点纵身越过墙头，并未惊动谁家宅院中一人一狗。作为一个明天就要与此般景色永别的人，他想最后缅怀一下这段曾无数次巡逻履职过的路，以一种不可告人的、侠以武犯禁的方式。

说也奇怪，他少年出任督武司长，日日在亭台楼阁上飞跃起落时从未想过趁着夜色出来转转，只觉得违反宵禁律法之徒就该统统抓起来，谁曾想如今自己竟带头违规抗命起来了。他自嘲地轻笑，唇齿间溢出的白雾随即飘散在风中，难道正如阿塔所言，人老了就会变得和从前大相径庭，甚至连自己都认不出么？

但他无论如何都想这么做，再也不愿束缚自己的真心。自己已经遵规守矩了近二十年，总有闲下心来让灵魂透透气的权利吧，哪怕只是一晚，甚至一个时辰？况且今天一过，明天还有谁能来找他麻烦呢？所以，他仍是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踏雪向前踽踽独行，并不往身后家中留意半分。

随着步履不停，思绪与回忆也就不可避免地发散起来。马特向来为自己的好记性骄傲，他至今记得16岁那年，自己作为波斯帝国的未来继承人兼使节千里迢迢步入长安城的那个夜晚。秋高气爽月明星稀，他伸出沾满灰土的右手，急切地想要触碰月亮—它那么大，那么亮，那么黄，那么圆，每一个凹坑的细节都清晰可见，仿佛一伸手就能拥入怀中。但如今？月亮高悬天外，色泽也苍白惨淡；手上青筋凸起厚茧片片，脸也长出了浓须皱纹，再不复当年的清秀俊俏模样，至于父王在自己临行前亲手佩上的国宝级绿松石戒指，也早被当掉还朝廷债务去了。

虽说少年得志当上司长，可也一连十几年没有升迁，原先的异国同僚们回的回散的散，灭除真武会后不过几年功夫手下就已陆陆续续全替换成了汉人，不难想象其间必有朝廷细作；陛下又新派官员增设机构来明里暗里牵制督武司的权力，只叹自己一身大高手级别的武功到头来竟几无用武之地，整日便在堆满案头的文书公牒里来回打转；自家半大小子既不想着考取功名也不好好修炼家传绝学，一天到晚便是聚众交游来往于秦楼楚馆之间，店家还不敢管他要钱，身子也生得皮实，大不了便是挨自己一顿抽，完后该啥样还是啥样。除了担忧孩子仕途无望败坏门风之外 ，他更怕这身已经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绝学在自己手中失传，若真是如此，届时九泉之下的他又有何面目去见身前二十四代波斯先帝？

路过一家前任店主据说因私藏绝学兼贩私盐而被抄灭满门、如今早已转手他人经营的酒肆后，他迎面碰上了执勤巡夜的右金吾卫将军。马特早已告病卸任，但毕竟昔日交情还在，将军也知道前任司长明天便要永离长安，所以只是简单询问两句，恭敬行了叉手礼便退下了，留他继续在街上慢慢独自踱步，脚踏实地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无比安心舒适。

来长安的这十数年间，他不是没有读过历朝历代的史书，当然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但他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些，或者说，相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他也短暂怀疑，自己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在未来真能如数兑现吗？但这种想法总是不过一息功夫便烟消云散：不会的，马特.忒弥斯，相信自己，也相信你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至理名言—圣火是多么贤明智慧，阿胡拉·马兹达绝不会亏待一个每一步都稳扎稳打，认真无愧地履行社会责任的好人。有幸生逢盛世明主，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只要一天天继续这么认真努力下去，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西汉时期的匈奴王子前辈金日磾一样，从一个国破家亡的被俘饲马奴步步高升为足以令千古一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从而得以流芳百世名垂不朽？

但现实总能无情地击碎他的美梦，不管是及时接过父亲的班成为一代波斯明君，还是做一个背井离乡的异国忠臣。如今回过头来想想，变化的苗头应当是在长孙皇后去世之后就显露出来了。陛下自此以后就有些郁郁寡欢脾气暴躁，纳谏也不再那么积极，七年之后太子谋反，他作为忠实的太子党羽，自然是被株连下狱，还连累了自己的小家庭。那些在金天镇魔狱里度过的暗无天日鲜血淋漓的岁月，他已有些记不清了，或者说，是躯体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不敢记得太清，不然就得精神分裂。曾经和木好儿云心晓一道来此审问囚犯口供时，他哪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沦为此地阶下囚！后来多亏是与自己交情深厚的别党官员上书，称自己一表人才望陛下宽厚仁德为怀云云，又捞走自己二十余年来积累的全部家私—鬼知道他趁机从中侵吞了多少—作为上缴官府的赎身费，这才勉强保住自己和家人的一条小命。

鼻尖传来梅花的清丽幽香，把他从回忆瞬间拉回到现实之中，马特抬头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木好儿府邸门前。一枝明显经过精心打理的红梅越过高墙，在他头顶凌霜傲雪地盛放，那是某年初春时节女将领陪伴陛下在曲江池游赏梅景时御赐的树种。她不该是梅花的，马特暗想，梅太孤冷傲岸卓尔不群，美虽美，但如仙子一般高高在上叫人难以亲近；她应当是波斯玫瑰，热烈灿烂富有生命力地盛放在不算肥沃的土地上，满身都是与人间烟火接壤的风尘仆仆，同时还有令人不敢进犯的尖刺来捍卫这独一无二的美丽。

只可惜，再美丽的花儿也终有萎谢的一天。女将领的绝学需要靠酒精驱动，她又是个好战求胜的性子，长年累月下来，与官位军功一同晋升的还有肝脏中的酒精含量与愈发暴躁如雷的脾气，就算奇骨修复力远超常人也难以挽救。曾经身材火辣劲爆的可人儿如今腿脚上长满了痛风石，夜半发作时甚至难以下床移动，更别说动用轻功了；常年饮酒导致腹内积水肿胀如鼓，哪个不解实情的乍一看还以为行将临盆了呢。本就旺盛易怒的脾气如今更是不得了，动辄板着一张蜡黄老脸鞭责下人，搞得一众仆妇敢怒不敢言，都盼着老天爷早日把人收了，对自家主子的疾病也没有一丝同情，说准是早些年杀业太重的报应，活该被解了兵权。

艾丝.梅拉达么，她在辞职信中透露，自己后来才发现这身绝学有副作用，功力越高兽性越强，直到最后完全不能见容于人类社会，只能回归原始状态像猛兽一样隐遁山林，自己不过是提前几十年这么做了而已，司长大人若要见怪咱家也无办法呀。信是半夜放在案上的，等读完后人早不知飞哪里去了，他除了望洋兴叹又能怎么办呢？

至于云心晓…马特终生都无法忘记这个名字，那可真是个聪明人，甚至比他号称“天才中的天才”的弟弟还要聪明。他终究少了飘带少年的那份通透清醒洒脱，终究放不下这世间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以才一直心甘情愿被朝廷牵着鼻子走，娶得长安城内大家闺秀为妻，按部就班结婚生子，过上世人眼中人生赢家的生活，可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心灰意冷被逼出走么！倒不如他，短暂的灿烂盛放后便是无牵无挂寄情山水，日日垂纶长川，一辈子倒也逍遥自在。

他又记起真武会覆灭的当天下午，从法场上莫名消失又莫名回来的飘带少年不等一众大小官僚开口就主动递交了虎符官印，调皮地说自己一直没能抢到朱雀大街上那小胖娃手里的零食糕饼，在离开长安前定要如愿以偿。自己在巡逻结束行将宵禁时，偶然瞥到城中最高处的塔楼上有个模糊身影，纵身数个起落后，发现那竟是云心晓。落日西沉云霞如烧，把西天染出一派苍凉悲壮的绚烂，高台的秋凉劲风扬起他的修长发带，竟有旗帜般猎猎作响之声。少年侧对着马特，眼睛被漆黑如墨的额发盖住，他正俯视着十里长街上忙着关门落锁的商贾行人，貌似多愁善感，但马特能从那冰冷声音里听出，十楠曾在督武司门前对他作出的评价是对的。

“看这芸芸众生。“

言毕后好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来开怀大笑，像是一开始就知道身侧有人一样，“哈哈，马特，这副故作沧桑老成的鬼样子是不是很好笑？“

那天的白发少年沉默良久，终究没能给出回答。

马特猛然觉得回忆里这一幕似曾相识，皱着眉头又想了半天才记起，许多年前他初至督武司时，也曾和云心耀在巡逻结束后一同在高台上吹着秋风观赏过绚烂夕阳，但那位少年的瞳孔清亮透彻，气质温润如玉，当真翩翩君子；不像云心晓，表面一副欢快天真的活泼样子，内心里却有瞥一眼都让人胆寒的无底深渊。他是功成身退漫游五湖的陶朱公，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游的张子房，是独委狂奴心事不羡痴儿鼎足的严子陵，独独不可能是自己这样为诸般尘劳忧心挂身的俗人。

也罢，明日清晨时分，马车便会越过灞桥细柳，永不回头地向着遥远的西域故国进发，他宽慰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在他那尚未模糊的记忆中，装饰奢华奴仆众多的皇宫里有端居宝座上对大臣严厉对家人慈祥的阿塔，有亲手喂他甜如蜜的椰枣麦饼的阿娜，她身后镶金嵌碧的梳妆台上螺子黛俯拾即是，同样的东西放到长安来便能卖出一颗十金的天价。我儿是阿胡拉宝座下最争气的孩子，阿娜的柔声细语多少年来都让他魂牵梦萦，今时是尊贵的本朝太子，日后若去东方为客，也定能让唐家子人瞧瞧波斯雄鹰的矫健风采！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多年未见的故国以及阿塔阿娜如今会是何样。邸报上大书特书西域频仍战事，据信使带回的消息，波斯帝国已是日落西山，省不了还得和玄甲军打上几回麻烦照面。他也知道综合现有各方条件来说，留在长安才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但就是想回家，想疯了。阿娜，请原谅儿子不遵守您的旨意：唐家子人曾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雄鹰纵使飞得再高再远，也终究有累有倦的那一天啊，到头来也要回到故巢，回到那生养自己足以落叶归根的地方。

一想到回家，马特就挺快活，浑身上下充满了劲气，恨不得每走一步都要轻盈跳跃起来。身上再无下摆长长碍于行走的督武司官服，那红梅的暗香疏影在他眼前鼻尖缭绕一会儿后便也散了，代之以冬日清晨的爽冽清气，只觉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眼见东方天色微明，他知道不能误了行程，便动用绝学沿着没走完的六街二市飞快绕了一圈，又落回自家宅院，恰逢悠悠晨钟响彻长安内外，一众车马已在门前静悄悄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