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夜晚,我刚上床,外孙女来微信,她发来了一首她写的诗,我立马兴奋起来。去年国庆节我和她有个约定,一年内爷孙俩合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双频混响》,封面的装帧我都想好了,可她的动静不大,快半年了,她只写了11篇文章。娃儿的学业重,我不便催她,再说写文章这事是不能逼的,逼,就是硬写,硬写的文章是不中看的。我想,按这个节奏,这个一年计划恐怕是要泡汤了。
见她有诗来,我披衣起身读她的诗,来回读了几个回合,琢磨着诗中的古灵精怪是如何跳出来的。她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从山坡上滚下来
进一堆枯树杈
树杈扎入我双手
于是流了血
于是生了痂
.
十根手指上又痒又疼
我揭开密密麻麻的痂
看见一抹淡淡的黄绿
湿漉漉地匍匐在
流动的血肉上
.
我想起指尖的死皮
于是用牙齿轻轻咬
嘶嘶的纤维声
像哭嚎
从牙齿缝传出来
年轻的、稚气的腥味
不断地往我身上钻
不过几天它们就学会了说话
“妈妈——妈妈”
.
我说 我虽然见证了诞生
但我不是你们的妈妈
于是它们又开始哭嚎
于是我带它们找妈妈
谁见了我都绕着弯走
只有虫儿围着我转
.
我摊开手问它
你可知
这些嫩芽的母亲在何处
它收起口水贪婪地吮吸
欢喜地告诉我
这是个独特又慷慨的母亲
只有它飞得很高
或者嫩芽的母亲垂得很低时才吃得到
垂低
垂低
.
只有柳树才垂得低
我来到柳树跟前
张开手指
那些嫩芽像蝴蝶一样
从我的骨节翩翩飞起
落在本该生长的
柳枝的骨节上
.
柳树说
感谢你替我分娩
我不言不语
踹了一脚树干
气愤地瞪着她看
代孕是违法的
我又不是春姑娘
.
东风吹起一片嫩黄的绿
它们摇摇手和我告别
直到越来越多的绿摇曳在我眼前
我纳闷地想
这绿意盎然的样子
好像真是春天
我改过几处后,写了几句“姥爷语录”。所谓“语录”就是点评。我是这样胡诌的:
无疑,这首诗是一次意外事故的衍生品,“从山坡上滚下来”之后,树杈刀一样刺入诗人的柔指,一番倒饬后,诗人灵动的触角开始大开大合地跳跃。
诗,不是记叙文,通盘写实是诗的硬伤。这首诗虚实相生,由实到虚,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转换中的起承转合,较好地表现了作者个体体验的迭段递进。可以说,这种递进的表达路径是清晰的,情感生发也是明朗的。
诗,不像散文讲究“实”一些,诗是情感的外化,是可以“做”一些的,这首诗呈现了“做”的诗性。它的“做”,是由“我”从山上滚下来,被树枝所伤,进而思维抵达到“嫩芽”、嫩芽寻找母亲、直至春天的呈现和春意识的觉醒。显然,这个成诗过程是“做”出来的,它不符合实体逻辑,却契合了情感逻辑。这就是诗性表达,正所谓,诗歌是不讲理,也是可以疯疯癫癫的。
姥爷很喜欢这几句——
“一抹淡淡的黄绿/湿漉漉地匍匐在/流动的血肉上。”“……落在本该生长的/柳枝的骨节上。”“柳枝说/感谢你替我分娩……代孕是违法的。”
只有在诗的世界里,颜色才会有“匍匐”的姿势,柳枝才有“骨节”,柳枝才会“分娩”。“代孕是违法的”看似突兀,似乎是横空而来,掷地有声,恰恰相反,它却是长着诗的翅膀翩翩而来的。这是一个未成年作者本该有的空灵。
诗无定法,却也是有法度需要遵守的,法度即守正。比如语言的精炼、意像间的逻辑关联,等等,如果太过于信马由缰,读者往往会生出“零乱”的感觉。
作者把这首诗传给姥爷,姥爷微她:给我写几句成诗的“说明书”。我是觉得了解了作者的创作冲动,便于理解诗作的意趣。她秒回:写着写着就写成这模样了。
诗歌是用来体验、不是用来解释和说明的文体,外孙女“偶遇”事故,随心所欲地“偶感”,我是不该苛求的。诗歌的外在技巧在修饰,是否高贵则取之于内质的灵性。一首好的诗不在于作者说清它的意旨,最起码的是要让读者读得懂。
第二天早上,我微信孙女,要她就这首诗写个“说明书”,也即这首诗的成诗过程。她妙回。从她的回信中能看出这首诗就是急就章,她说“写着写着就写成这个样子了。”
我把改过的诗和“姥爷语录”做成美篇发给她,不一会她就“抗议”了,兜头就是一句“姥爷,不要改我的诗了”,还说我的改动把她要表达的意思全改变了。唉,这娃儿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
“改头换面”的事过去也发生过。去年,她写过一篇关于马陆的散文,我改了题目,还自作聪明地解读了一番。孙娃儿见了,说她根本就不喜欢马陆,甚至厌恶它,更没像“姥爷语录”解读的那样有悲悯情怀和对生命的思考。我回复她,说文学场域有一种搞文学评论的人,他们专事解析别人的文章,他们往往会挖出作者写作时根本就没想到的问题。我还特别强调这是一种正常的文学现象。
孙娃儿没睬我,兴许她还不理解世界上还有一帮专门搞无中生有的人。她还小,她自然还不理解文学创作者和文艺评论家之间互为依赖、共生共荣的关系。
这回轮到我懵了,她发给我的前一首诗我也小改过,她也说过除了修饰不当外,不要轻易改她的诗,还特别叮嘱我“不懂的地方就问问”她。看到这句话,我险些笑岔气了,我老爷子也是写过诗的,鉴赏力也不是特别臭,眼下却被小丫头片子“尅”了一回。更好笑的是,我被“教训”了却还不长记性,又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该啊!
今日吃午饭时,女儿来电话,我把改诗的事说与她听,不料她们母女俩一个鼻孔出气,说我是不该改的。改,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一个小姑娘写“说明书”。末了,她还补了一刀:真是好人为师。
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还在跟女儿犟嘴:“书是写给人看的……”话还没说完,女儿扳过来一块砖:“谁看啊?花点钱,书就印出来了。”这是大实话,噎得我翻白眼。
老伴在一旁取笑我,说我看见孙娃的文章,像是喜鹊临门了,乐得屁颠屁颠的:“热脸撞上冷屁股了吧?”
我没言语,心里却在想,诗无达诂是古训,但基本的法度还是应该有的。以后,我也许(仅仅是也许)不会再改动孙娃的诗了,但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执念:许多好的文章大多是改出来的,没有多少文人都能做到下笔如有神,或者字字都是珠玑。对于一个还没出道的小姑娘,写作兴趣固然重要,写作习惯、态度似乎更重要一些。
回头思量,觉得自己是刻板了一些,文学范式也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着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外物投射于内心的成像也是大不一样的,我等老者是不该囿于陈见而吹毛求疵的。不过,文学毕竟是文学,许多亘古相通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内在情感的真实性、外在表达的清晰。
2025/03/24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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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5条)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外物投射于内心的成像也是大不一样的,” 真正是的, 交流交流就好了, 好为人师,就是自作多情了, 除非人家想要自己为师。随便说说而已。[微笑][微笑][微笑]
孩子写的诗太灵动了,太异想天开了,这是个与生俱来的诗人呢!要跟这样的小诗人互动,一般的祖辈可承受不起,也只有您这位大咖能够接招了。不过,我也不赞成您去改孩子的诗,您改了,味儿就变了。
@难诉相思:有个懂诗的朋友读了外孙女的诗作后说道:这首诗以孩童的视角构建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生命寓言,通过创伤与新生的隐喻、自然与法律的对话,完成了对成长、生态、诗学的多重思考。其价值不仅在于灵动的语言实验,更在于以稚嫩笔触触及人类永恒的生命命题。尽管存在局部逻辑跳跃,但这种”不成熟”恰恰构成了独特的诗性魅力,印证了”诗歌是灵性的自然生长”这一本质特征。
朋友比我懂诗,他说的是行话,跟我的视角全然不同,我是服了,自愧弗如。用他的眼光看,我着实是把孙娃的诗看走眼了,挨她们母女俩的尅也是不冤枉的。
@吊脚楼:您那位懂诗的高人写得真好,但您也是太过谦了。[微笑]
被孩子们“尅”了一顿,能自省,说明这姥爷还是开明的,不顽固。文章一般尚可改,诗就不大容易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