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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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晨光，卢伊馨在梳妆台前对着瓶瓶罐罐和无一丝灰尘的镜子提拉按摩脸部肌肤时，方嵘正系着围裙注视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三枚鸡蛋。女儿的加黑胡椒粉，妻子的少放盐，至于自己那份火候得老道点，他喜欢吃被煎得焦脆泛黄带着油香味的蛋白边缘。

“鸡蛋差不多可以起锅了吧？你总是喜欢吃油大味重的，跟你说了多少遍，这样对身体不好！诶，怎么说都不听！”她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讲个没完，敏锐细心得过分，还总喜欢指手画脚。“五楼李大爷就是的，一天到晚在外头吹‘我家二十几年没开过火，天天都是下馆子’，结果好，上个月时候，救护车半夜把他拉走了，说是突发高血压，现在都还在住院呢。欸羽羽，起床，赶紧起来，不然待会又要迟到挨批写检讨了！“

足足十分钟后方清羽才从被窝里被母亲拽起来，顶着眼底一片乌青在单曲循环的英语课文声中匆匆刷牙洗漱，三口并作两口吞下自己那份煎蛋牛奶馒头片，嘴里嚼着食物手上系着鞋带去压线赶学校早八。丈夫也在对镜剃须准备出门上班，那么毫无疑问，接下来打理这些油腻腻的杯盘碗碟的人就得是卢伊馨自己，谁叫她用前天的夜班换来了今天白天的休息。

她对着餐桌长叹一口气，说是休息其实比上班还累，洗碗洗衣、扫地拖地、买菜做饭，还有各种杂七杂八家务活，一天时间全得耗这上面，半点也休息不到，上班的话至少中午还能去食堂吃现成的，在家里就全得靠自己来操持。但那又能怎么办？姑娘要上学念书写作业，这可耽误不得；丈夫虽然不说，但从他头顶日渐稀疏的头发和愈发凸起的肚皮就能看出，他压力也不小，到头来还得是自己撑起这个家。哦对，下午还得把蛋糕做出来给五楼张大婶送过去，她天天在病房里陪护，劳心费力太久了，得好好补补身子。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把待办事项一一记在心中备忘录上，做事要靠谱，要有计划有安排才不会临到头来出岔子，这也是她深受领导器重街坊喜爱的主要原因。

“方嵘，你怎么还不走，还赖在沙发上玩手机？马上上班要迟到了呀！“

“三分钟前发的通知，我们单位有项目要整改，临时给我们放了一天假。我来洗碗，别把你给累坏了。“男人脱下西装外套重新系上围裙，戴上塑胶手套开始对付成堆碗碟。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卢伊馨的打趣调笑，她脱下围裙走向阳台，打算把那些废纸壳塑料瓶旧报纸交给废品回收站，换上半只香喷喷的卤鸭供全家老小饱餐一顿。

方嵘洗完碗又出门采买完毕，进家第一眼就看到地上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大包小包，心中顿觉不妙。“你这是，要卖废品？“

卢伊馨滑动手机，翻找着通讯录里废品师傅的号码，“那肯定啦，家里堆着这些没用的玩意干嘛？还不如换些钱来吃顿好的。“

“欸，别卖别卖，我特意留着的！清羽跟我约好了的，明天我们两个合作，用这些材料来做她的学校手工课作业！而且那几根旧钢筋你也别动啊，我加固阳台栏杆时还要拿来用的！“

“怎么，你还打算在家里开电焊厂是吧？“妇人柳眉倒竖，声音也跟着提高八度，”闺女要用的话废品可以先不卖，但是这几根破钢筋今天一定要处理掉！放了一些时日了，看一次堵心一次！你说你费那个事干嘛？把自己累得要死要活的，有那功夫请个人来，人家一下给你搞好了，物美价廉，性价比多高！上次也是，就为修个洗衣机进水管，把家里搞得水漫金山，大把时间精力都投进去，成效也不过如此，压根就没有意义！“

“制作就是乐趣，乐趣就是意义。“男人扔下这句话，大踏步迈进厨房。抽油烟机的风扇声与关门声同时响起，打火机咔哒一响，不用看都知道，他又吞云吐雾当自个儿的逍遥神仙去了。卢伊馨絮絮叨叨抱怨几声，到底还是把那几根钢筋给塞回了阳台上。她没想惹他生气，只是不想让丈夫如此受累，但为什么越累他反而越开心？平心而论，她是相当钦佩他的动手实干能力的，当初装修这套房子时就是他们夫妻二人齐上阵，从水电粉刷到家具陈设全是自己操持，没让装修公司赚上半分，却换来了装修一条街老板们的交口称赞以及劳累过度落下的旧疾。她把成堆的爱推到男人眼前，希望他能从中受益，但他似乎就是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自得其乐，对那关怀视而不见。

男人抽完了烟就开始备菜，他沉默着把牛肉切块焯水去浮沫加葱姜，和削皮切块的胡萝卜以及各式佐料放进电饭煲里一同炖煮，飘出满室满厅的香气。善使工具的双手也善使厨具，他在厨房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敏锐地察觉着每一丝细小的动向。五楼李大爷天天讲他泡在厨房里没个男人样，他从来只是一笑而过，转身回家把菜刀磨得更快更利-管他那套闲言碎语干什么，自己做得开心，她们吃得高兴，那就行了。亲自动手操作让他心情轻快了不少，收汁关火把菜装盘时甚至哼起了小调。

“行了行了少唱你那破曲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妻子一边夹菜一边抱怨，二十年来的相处早就让他学会了何为自动屏蔽，只是沉默地端起饭碗边吃边看。饭量保持在正常状态，肉也吃了不少，说明她心情还不错；语言可以伪装，行动才是真实，他对这点坚信不疑。

窗外的阳光灿烂温暖撒下一地碎金，风里飘来丹桂醉人的香气，楼下王大伯家的小狗偶尔吠上几声，酒足饭饱之后，方嵘也困倦得眯上眼睛打了长长一个哈欠，妻子一边洗碗还不忘扭过头来，督促要睡觉就躺床上去睡，他依言照办，只是照旧不盖被子，反正待会儿她就会一边唠叨着一边盖上的，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进入了梦乡。

方嵘醒来时已经四点一刻，他掀开身上的被子，穿戴整齐后走向客厅。妻子面前摆着不锈钢碗和沾着白色液体的筷子，满脸愁容地按揉右臂，一见他出现就忙不迭地抱怨起来：“这蛋糕怎么这样难做呀！网上说把蛋白打发成蛋白霜要连续打上半个小时，我这才搞了五分钟手就抬不起来了，人家张大婶还等着呢，答应了的事又不好推脱，这可怎么搞…”

方嵘端详一会儿后扔下一句”不急”，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工具箱取出锂电钻，确认能够正常运转后又从碗橱中取出打蛋器，结实有力的双手变魔术般鼓捣几下，就将打蛋器固定在电钻葫芦口上。他左手把住铁碗，右手食指扳动开关，由电力驱动的打蛋器便自行飞速旋转起来带动满碗液体，五分钟后他关掉开关，打蛋器末端洁白的小小倒三角已经清晰可见。妻子喜上眉梢，对他连声夸赞个不停，他也掩不住笑意，毕竟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帮别人解决问题还真挺有成就感的，他喜欢这种通过动手来收获幸福的感觉。

卢伊馨在厨房翻拌面糊，他则把电钻收回阳台工具箱里，哪知一不留神手指就被钢筋划出了一道血口。方嵘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到底没有讲出话来，他把伤口放进嘴里吮吸，唾液酶可以消毒杀菌，这是他常年磕磕碰碰得出的经验。趁着妻子上厕所的功夫，他翻找出创可贴给自己贴上，废弃包装放进衣兜里，待会下楼时扔进公用垃圾桶，不然让她看到又得讲个没完。他一言不发就在脑内全盘计划好了一切，这是他自认比妻子高明之处。

刚想松口气，衣兜里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嗡嗡作响起来。他接通电话，对面的尖锐女高音-也就是他女儿的更年期班主任兼年级教导主任-带着半告状半炫耀的口吻向他指出，方清羽和她的同班男同学陶智哲之间“存在非正常的亲密关系”，要他在半小时之内到校好好解决问题，否则姑娘就得在档案里留下警告处分。

方嵘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把对方脑袋打爆的念头，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自己一定会认真对待此事请老师放心云云。放在年轻时，没准他现在已经一脚油门杀进学校里了，但现在，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叹了一口气，此事不能由妻子出马，天晓得她会当场把方清羽给嚼成什么样；至于那小子，也未必就是什么混账玩意，上次开家长会时他还主动和我打招呼来着，人看起来也不赖，就是有些张狂，不过年轻人嘛，难免的。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