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四）

不对，自己怎么突然想到这上面去了？收回来，快收回来！原先那套奉行了二十余年的规矩才是对的，用起来多舒服多顺脑啊！就是要默默扣分，就是要断崖式绝交，就是要占领关系主动权，打这帮混蛋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以天下之大，还愁没有哪怕一个合适的！

但是…不对。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又出来警告了，这感觉像个守夜老头，总是提一盏风灯沉默驻守于黑夜中，平时不动如山，可哪里一有危机，就把光芒照向哪里，总是出了奇地准，但至于为什么，他是从不说的，只能靠自己的头脑来抽丝剥茧辛苦推理。

好，那就推！我问你，那么慌干什么？总是效率至上在赶在急，生怕误了一秒钟，忙得跟国务总理有一拼，可你现在不是非等不可，正好空出大把时间吗？那就静下心沉住气认真想，这到底是为什么？那句话怎么讲的…对，“不教而杀谓之虐”。情绪稳定，这是你自诩的一大优点，可实际上呢？根本不给本可修复的关系以缓冲区间，事先一声提醒都没有，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先摔门而去。本以为是座死火山，结果你骤然爆发还不给人留一点活路，这也配叫情绪稳定？这分明是高度不稳定！难道还没意识到，这种把长久以来积攒的怒气值爆发式清零的行为很容易把你送进号子、甚至吃枪子吗？历史上有你这种想法的人海了去，看他们到头来都怎样了？天天都在看史书，自诩头脑智慧有文化，到头来竟要干出这等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蠢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你侥幸不进去，无非又是躲在自己那片小天地里顾影自怜，抱怨世上没有一个值得自己付出的人，直到孤独终老？在此之前，你有没有看到人家为你付出了什么？前天安安可是自愿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陪你一直折腾到半夜还垫付打车钱，今天你就敢给人家甩脸子？且不论平时还有别的，光看在前天份上，现在你不忍也得忍，忘恩负义的东西那叫白眼狼，是畜生不是人！

好，梳理初见眉目了。再静下心来深入一层，你为什么这么想在关系中掌握突然爆发的主动权，是有更深更隐蔽的症结？这背后的根本原因，恐怕是你平日里不会也不屑于与人有效沟通吧？

徐铮呼吸陡然一窒，无数个不愿细看的过往瞬间涌上识海心头，那种孤独苦闷到难以忍受的滋味又来了。没有意义啊，费心费力与人交流、期盼获得回报，这只能是自讨苦吃、愚不可及，这些蠢货只会一次又一次让你失望的！

但是…够了！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仔细想想，这是隐性的“优越感”执念在作祟：我是多么牛B，才不想和尔等浪费时间精力，有这功夫我干点啥有价值的不好！可是，能力是锻炼出来的，今天不用明天不用，长此以往，有效沟通的能力就废掉了。代价就是，你会执迷不悟，情感属性永远萎靡不振，在错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某一刻，所有积压问题全部爆发，就身败名裂、彻底凉凉。

意识到的一瞬间，她心里好像有什么很坚硬的东西，轻飘飘化作云雾，原地消散掉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根本症结所在？自己竟然二十几年来都活在这套迷执之中，要不是有此因缘，还不知要被这套看似正确的认知蒙蔽到几时呢？追求痛苦，这习惯值得保持。不过，它不该光指精神上的，更该指突破心理上一直存在的隐形障碍与习气，不是么？

梳理好全部思绪的黑发女人长吐浊气，重新睁开双眼。

好，既意识到了症结，就得改，因为我要追随真心，不被过去那套潜意识所制；更因为对方值得，深度情感连接本身值得。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吧！趁还来得及，趁你还年轻，正是因为难因为没做过，所以才要做。匆匆忙忙沉溺于过往习惯，却无法沉下心来看清自己的隐藏弊病，往更加精微良好的方向发展，那就是拿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这套鸵鸟思想绝对要不得。交个朋友不容易，得敢于服软，敢于主动站出来修复关系，委婉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也许，家里有我所不知的隐情？也许，安安身上发生了某些影响她行动的事？学会发现他人优点，主动递出善意与理解吧！这花不了你半个子儿不是吗。

“实在对不住，铮铮！”女孩声音远远传来，见面就给她一个熊抱，“我不是故意放鸽子的…刚才走到半路上，突然记起来壶里还在烧水，回去得又急，忘告诉你了。幸亏记起来，不然估计家已经烧没了！”

“没事，一场电影而已，缺点就缺点，无所谓啦，大不了之后在电脑上补。慢点走，地挺滑，小心摔倒。但如果以后你能准点到，那就更好了。”

不同于以往被理智压制的翻江倒海，徐铮发现，这回自己的心湖没有一点波动，真正的静、真正的稳、真正的平。原来，这才是真正“情绪稳定”的滋味么——放下对“完美”与“优越”的执念，允许缺憾，允许一切发生。不好，也很好。

与此同时，余随安也悄悄观察着室友的微表情微动作。她向来不爱直抒胸臆，总是默默观察周遭事物以尽力避祸，因此把细节体察练得出类拔萃。老早她就意识到，好几次自己失约时徐铮心里都有气，之所以不和自己发火纯粹是因为不划算，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嘴唇也不抖了身也不背过去了，语气眼神还这么平静温和，至少看不出动静——不会是把脑袋摔明白了，一夜之间突然老谋深算到这种地步吧？但是，这样放松自然的姿态，她确实不像在防备什么。果然只能归因于突然开窍了？毕竟想不出别的解释嘛。

余随安一心急着追新更番剧，从影院出来后便匆匆归宅，留她自己独自进了美食街，那股两天前就已占据大脑、吃甜吃肉的念头叫嚣得愈发厉害了。想当年摔伤膝盖之后，也是一连几天都非常想摄入高热量食物，是因为伤口需要能量促进愈合？

她心平气和走到柜台前，为自己要了份一直心心念念的榴莲味鸡蛋仔。照以前那套标准，自己已经被划归为知行不一、空讲大话、只知追逐快乐的叛徒了吧？可是，执念何苦如此深重呢？看清楚，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纯生理需求而已，伤员病号需要吃富含营养的食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天理吗？苦苦逼迫自己，什么物质要求都不予满足，你就不怕将来得精神分裂？到时就算成功跨越阶级又有何用，家财万贯、功成名就又有何用！没有基础身心健康，后面一切都是零不是吗？

思绪电转间，她想起自己在复习英语单词时自创的一套联想记忆秘法。语言，就是某民族得出的社会生产生活经验的浓缩集合，高度反映了先民的生活智慧。由此可以从词根词缀的变化中一探暗藏于语言中的经验：头脑如坚果（nut）一般油盐不进的人正是疯子（nutter），听取建议（advice）是明智的（advisable），这样你就不会像狗（dog）一样地固执（dogged）。

热腾腾点心捧在手中，口腔里尽是奶油、砂糖与鸡蛋的甜蜜温暖，让她忍不住眉开眼笑，吞下一口又一口。抛开曾经固守的那套宏大叙事与价值正确，原来用心感受生活中的细微温暖与正当娱乐，是真的能让人发自心底里幸福啊。那些曾从指缝里漏下去的东西，好像无形之间重新回来了，并且更加充盈，更加饱满。

包扎完第二天，出于工作刚需，她跑到老远的眼镜批发地去配了镜，价格只要原先那副的四分之一，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只当在游戏里开新世界地图了。室友记着请看电影的恩情，托同校学妹有个文旅局局长老爹的福，免费搞到两张演唱会VIP票，让她们很是快活了一阵。原本以为头发会脏痒得受不了，结果除了发箍有点紧、梳头时多刮几下、刻意无视油光锃亮的头顶之外，到头来也没啥感觉；娱乐一番也没有让自己堕落成想象中那般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工作起来反倒更带劲了。七天国庆长假转瞬即逝，站在十字街头，去上班的徐铮拢了拢外套，任拆完线的疤痕暴露在过往行人或明显或偷摸的诧异目光中。她随着亮起绿灯大步向前，步伐矫健灵活，甚至快过常人。

失控，未必是什么坏事。

（终）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