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给女儿的信中信

天儿：

襄阳的天气这几天都是阴冷阴冷的，今天总算是放睛了，气温也高了一些，爸爸定制的大条案今天下午送货安装。安装完后我整理书柜，翻出了一张你寄给爸爸的生日卡，寄出时间是2000年2月17日，你称我为“同志”。寄信地址为“++学校”，落款姓名为“鲁速”。

“鲁速”是你的笔名。那时，你热衷于“吹画”，所谓吹画，是你把墨汁泼在纸上，用嘴巴吹气，让墨汁按你的腹案散开。有时图案是一只鸟，有时又是一棵树，不管是哪种图案，还真有些形神兼备。我说练习好后，把你的作品送给报社发表。你说若是发表，也学着爸爸取一个笔名。那时你经常在书柜里读我的《随笔》杂志，也翻鲁迅的书，也晓得“鲁迅”是个笔名，我就给你直取了“鲁速”这个笔名。

你称呼我“同志”，不注明你读书的学校，还不具真名，这是你在规避你以为的风险。彼时，因为家庭的变故和人为的阻隔，我们好多年都没有见面，没想到你还记得爸爸的生日。收到贺卡后，爸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贺卡中的生日歌飘飘缈缈，声音薄薄的，它却像针刺一样扎着我。我泪流满面。

收到你贺卡是二月二十三日，我翻箱倒柜寻找当天的日记，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找到了。那天，爸爸情不自禁地写了一篇日记，日记是用书信的形式写的，现实录示你：

天儿：

见卡如唔。很意外收到了你的生日贺卡，它像是从天外飞来的一只吉祥鸟。你还记着爸爸，也必定是如我一样，你也是朝朝夕夕地想念着爸爸。我一直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你却还能记得爸爸的生日，我是万分地激动，真想咬破手指滴血而谢。

此刻，我一面听着贺卡中的生日歌，一面流着泪给你写这封信，心，仿佛被绳索梱绑着，一阵阵发紧。明知道这是一封无法寄出去的信，但我还是要写。写，是为自已此刻的情绪打开了一个渲泻的缺口，也觉得是在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可是，你不在我的身边。

爸爸太想你了，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我都在思忖，你还在记恨爸爸吗？在你最需要爸爸陪伴的时候，爸爸是个残忍的缺席者。爸爸自责于不顾父女情深而离开了你，虽是万般的不舍，却又是毅然决然地给你留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1995年正月十四日上午，是我彻底与那个家割清关系的时候。那时，你己经知道我要和妈妈分开了，外婆带你出去时，你伸过小手和我拉勾，还用彼此的大拇指盖过章。你说爸爸不能走，还说“一百年不变”。我在妈妈的呵斥下含泪同意了。你只有九岁半，自然不晓得我是在说谎，还真的以为爸爸不会离开你。你跟着外婆走了，我掩面而泣。妈妈见状，说我不像个男人。这是我此生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我骗了你！骗了我最亲爱的女儿。此刻一想，剜心的痛。

当天中午，我坐在工业区一家小酒馆，你频繁打我的“大哥大”，我接了一次，你声嘶力竭地骂我“王八蛋”。你骂我，我并不气恼，也不觉得是对我的不尊重，甚至以为你是该骂的。我收线后扑在桌上嚎啕大哭。我39岁了，哭过很多次，那是小时候被母亲打过后，本能的情绪外泄，却从来没这样撕心裂肺地哭过。我哭，是怕此番残酷的离开会出现永久失去你的恶果。

你还是频繁地打电话，我不敢接，觉得心口有血在往上涌，喉咙干涩，想呕吐，我一直在干呕着。

之后的一些日子，我委托你的小学老师吕银环去看你，也是想通过她打探你的消息。她很怜惜地跟我说，自我走后，你两天没吃饭，睡不着觉，睡着一会后，又醒过来。她还说你脸色蜡黄，好可怜。她的这句话像一条带盐水的皮鞭在抽打我。我没说话，呆呆地坐着。吕老师看我双眼含着泪花，走过来拍我的肩。她的这一拍，更是让我情之难禁。我低头哽咽，觉着我的离婚给你带来的伤害我是无法弥补了。

这些天，没食欲，肾结石频繁地发作，长久地失眠，每个夜晚，自责、思念像一堵墙压迫着我。我想，你在课堂上能不能静下心来听课？有没有同学欺负你这个没有爸爸陪伴的小伙伴？你看到其他同学牵着爸爸的手外出时，你是如何平复自已的……这些种种的磨难像一面墙倒塌之后，残砖瓦砾都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气来。

我知道，你也是万般想爸爸的，但你只能把这种想念压在心里。你想说，却又不敢说；你想出来看爸爸，却又身不由已；你想哪怕是只和爸爸短短地见一面，也是奢侈的愿望。妈妈是知道你是想着爸爸爸的，但妈妈亦然把你当成了惩罚爸爸的工具。这份苦楚，没人给你排解，我先后委托吴伯伯、黄伯伯去做妈妈的工作，给你送去新买的衣物，妈妈除了收下一万元的抚善费，其他的都断然拒绝了。妈妈惩罚我，我丝毫不怪她的主观意图，我只是怪她不晓得惩罚我的同时，最受伤害的是我可怜的女儿。

1995年春夏之交，爸爸在中心医院住院，做肠胃镜时，医生怀疑我患了胃癌。那时，我是有许多症状的，长时间厌食、胃部疼痛，医生说了引发病症的许多原因，其中就有情绪不好这一条。在等待活检结果的三天时间里，我照样若无其事地搓麻将，但心里却是煎熬着。我想，爸爸若是就此一去，还能不能与你见上你一面呢？若是爸爸病入膏肓时，你如何面对我枯槁的身躯？假如爸爸临终前都不能和你见上我一面，你的痛苦会不会延续一生呢？

这几年，爸爸做了四件对不起你的事。第一是与妈妈离婚；第二件事是你在@@厂子弟学校上学时，因为作业没完成说了谎话，我把你的书包丢在了走廊里，你哭着急匆地去捡书包。那时我好粗鲁啊！第三件事是1995年春节后不久，小父逗你玩，你说小父是败家子，还是气咻咻说的，我要你立正给小父道歉，你死活不肯，我用脚轻轻地踢了你的脚。奶奶含着泪小声说我的不该，她说我都是要走的人了，不该对你这样的。第四件事是1996年四月，经人劝说，妈妈终于允许你和爸爸见面了，只允许半天时间。那天你和爸爸见面时，只是浅浅地朝我一笑，你的脸上并没有我料想中的快乐。爸爸好心疼！

那天，我们一伙老乡在苏伯伯家聚会，你也去了。老乡的小孩们玩得很开心，你却郁郁寡欢地坐在一边看书，爸爸又是心疼！是我的罪过让你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因为中途一场意外中的际遇，你哭着离开了苏伯伯家。

爸爸牵着你的手默默地走着，一路无语。那天十一点，我们在樊城立业路一家小餐馆吃饭，一个西红市柿紫菜汤，一个青椒炒瘦肉，简餐。青椒炒瘦肉是你最爱吃的。吃饭时，你还是不怎么说话。爸爸以为你是有许多委屈要说的，你却没说。这让我更心疼，沉重的心理创伤似乎让你不相信爸爸了。爸爸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因为爸爸妈妈的离婚对你的学业造诚无以消除的影响，但更担心你长大后会不会因此不相信婚姻、爱情、家庭。

那天，我们本可以多待一个小时，我们却匆匆离别了。这空出来的一个小时，我会因此而终身悔恨！好难得的父女见面的机会啊，一个小时，对爸爸、对你也是难得的心理抚慰啊，它竟然被爸爸糟蹋了！

我把你送到楼下，你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在你拐弯的那一刹那，我都仿佛听见了我们父女视线折断的声音。此番折断，何时再能续接上呢？

你走了，我靠在梧桐树下掉眼泪。我站的地方是前进路的马路牙子，我却无法预知你未来的路朝哪个方向前进，爸爸也不晓得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是哪个猴年马月。

天儿，此次一别，你我都是心事重重，我们都苦苦地巴望着你的妈妈从认识盲区中走出来，希望妈妈能意识到她的人为阻隔对你也是一种伤害。

爸爸真的觉得你是苦命的孩子，你一直在爸爸妈妈制造的双重伤害中挣扎着。

此刻，爸爸不想重新听贺卡里的生日歌，我怕它的电池消耗完了，我要留着它，让它在爸爸想女儿的时候再去听它，爸爸觉得它不仅仅是你给爸的祝福，这声音还是你亲口说出的声音，它还有你的体温。

好多天、好多个夜晚，爸爸都想你入梦而来，你却一次都没来过。梦的门槛太高吗？梦也知道霸凌爸爸吗？

有人说，对于思念，文字是轻飘飘的云朵，此刻，爸爸给你写这封信，却感到每个文字都是沉重的，它重如千钧，还像一把刀，字字都带有明晃晃的锋刃，割着爸爸，也割着你。

天儿，爸爸谢谢你了。

爸爸

2000/2/23

你的整个初中三年我们只见过一次面。那天你在外婆家，她老人家通知我过去和你见面。她老人家是个善良的人，以至我后来跟她老人家见面，我还是喊她老人家“妈”，我们彼此都不觉得别扭。

爸爸终于能见到你了！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我推开门，我俩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外婆见状，转过身抹眼泪。

好在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很短时间你就接受认可了阿姨，并待她像亲妈一样。她也诚心为你上大学，为你的工作、爱情、婚姻铺垫了最初的路。

你现在很有出息了，全国金牌讲师、精算师，还做了一家公司的总监，应该说你也算个小富婆了。你的每一个进步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只是你的负荷太重，像飞人一样，一年四季马不停蹄地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爸爸和妈妈都担心你的身体，又觉得你太善良，爸爸担心你会不会由此陷进人为的坑洼……望你有节制的努力，别太拼啊！别太拼！世上有走不尽的路、挣不完的钱，人的健康余额是有限的，经不住长时间的预支。一个人在衣食无忧后，最重要的是健康。谨记！谨记！

           春祺

                                                                                                    爱你的爸爸

                                                                                                     2025/03/06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