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日前读到博友含羞荷的影评《遗憾也是一种美》时, 我也才看过《花样年华》不久, 影评的腹稿已经有了。含羞荷的文章写得很好, 我读了好几遍, 很受启发。有许多相同的观感, 也有一些不同的观感。要不要也写个同题作文来凑热闹呢? 就当是我向博友学习并交流和互动。于是就有了下文。
王家卫是我很喜欢的导演, 他不高产, 好几年才出一部电影, 每一部都是精品。《花样年华》二十五年前就在香港上映了, 我大约在2003年通过DVD机看过这片子。这部电影的修复版, 今年的情人节档期在大陆上映了, 情人节过后好多天, 我走进电影院去重温。
《花样年华》是一部典型的淡化故事情节, 强化人物心理、情感和情绪, 突出影像韵味的电影。故事情节可简单总结为: 被出轨者不知不觉心理出轨, 两个对的人, 在错的时间相识, 爱而无果。
船务公司秘书苏丽珍（张曼玉饰）和报社编辑周慕云（梁朝伟饰）成了新邻居。两人都是已婚者, 苏丽珍的夫君, 周慕云的太太总是出差, 从未在公寓租住空间出现, 在整部电影中是无处不在的隐形人。苏、周二人总是在狭窄的楼梯和过道擦肩相遇, 渐渐彼此发现了端倪。周问苏: 你的包包在哪里买的? 苏说: 是我先生在日本买的; 苏问周: 你的领带是谁买的? 周说是我太太在日本买的。周对苏说: 和你一样的包包我太太也有一个; 苏对周说: 和你一样的领带, 我先生也有一条。两人说好巧呀时, 明白周先生太太的出轨对象, 正是苏丽珍的夫君。两个出轨人互送包包和领带给情人时, 带着愧疚, 分别送太太一个包包, 送夫君一条领带。
这么简单的情节, 能撑成一部电影吗? 王家卫能, 人家有特有的精钢钻揽这瓷器活。王家卫的精钢钻就是用丰富的电影元素, 交代环境、叙述故事、营造气氛、烘托情绪、透露复杂的情感讯息……
流行乐、京剧、评弹，留声机、收音机、老照片，狭窄的楼道、昏暗的街区、鸽子笼般的房间, 告诉观众, 那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搓麻将的声音、穿旗袍的女人、打领带穿西装的男人, 中产阶级的装束、小市民的生活, 逼仄而混杂。这是一对寂寞男女容身的物理空间, 以及时刻都可能被邻里窥视的感情空间。
苏和周被出轨后, 一直纠结于他们(那两个出轨者)是怎样开始的, 想对出轨方进行拷问, 于是出现了一个戏中戏。周慕云在银幕上背对着观众扮演苏丽珍的夫君, 苏要她的“夫君”看着自己眼睛, 回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在反复的排练中, 周看到了苏的心痛, 苏似乎看到了周……(观众自己体会) 一次次的楼道擦肩, 一次次的眼睛对视, 偶尔的病中关怀, 让两人关系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周写武侠小说, 拿稿子给苏看, 还请苏一起参与写作, 两人的关系心照不宣地发生着质变。周说: 我一直想知道他们是怎样开始的, 现在我知道了(潜台词是爱是身不由己的)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慈悲那两个出轨者, 也慈悲自己。苏和周都秉持着一个执念: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怎样和他们不一样呢? 无非是不越雷池一步, 不让身体出轨, 践行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容易吗? 看王家卫的影像语言怎么说:
影片中的配乐选用日本作曲家梅林茂的作品《Yumeji’s Theme》, 中文名为《年华》。伴随着周慕云和苏丽珍每一个情感变化的节点, 乐曲在电影中反复出现。乐曲具有典型的华尔兹风格，旋律优美，情感丰富。不仅营造出朦胧而浪漫的气氛，而且让人感受到进进退退的舞步, 这也是苏、周情感的进退和犹疑。跟着乐曲的节奏, 观众会不自觉的沉浸在其中, 体会苏、周二人的情感微澜。影片还有周璇演唱的歌曲《花样的年华》，这首歌的曲调和歌词都与周、苏二人的情感形成互动。
苏丽珍的旗袍, 周慕云的领带和香烟，作为渲染情绪的意象，共同构成了电影的视觉符号,尤其是旗袍。苏身上的旗袍具有多重含义，不仅展现东方女性的美, 也体现着角色的身份——职场白领和人妻。那些素雅色系的旗袍，高领、圆襟，带有网格、条纹装饰，这些设计不仅体现了她的保守、低调和含蓄，还说出了她的压抑和隐忍。穿素色旗袍的苏丽珍姿态优雅、性格温柔、心有哀怨。偶尔穿花色艳丽旗袍的苏丽珍也有蓬勃的春情。旗袍成为了苏、周之间无言的对话，也成为电影与观众交流和对话的要素。穿旗袍的人, 受的制约太多,是不敢大胆妄为的。
有时代、文化、身份、性格种种因素的搅合, 又有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的执念, 苏、周两人有多重自我、复杂心态, 他们的情感是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欲放故敛……这些被导演用光、影、色表述着:
上图左, 周慕云有一个侧影, 与其说那是光效形成的身影, 不如说那是他的心影; 苏丽珍身上旗袍的复杂图案和身后墙上杂乱的广告招贴画, 一道昭示她此刻心情的复杂。上图右, 苏坐在周家的床上。那天她悄悄到周家, 正当她想悄悄走时, 隔壁邻居呼朋唤友打麻将(房门开着), 苏不想被人看见说闲话, 就只好暂困周家了。麻将打了一夜, 周一夜写小说, 苏或坐或斜倚床上。苏自言自语: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们坐怀不乱, 没有滚床单, 台灯的光亮, 床单的艳红色, 还有烟圈, 代替他们“动手动脚”了(心里)。
王家卫还善于用构图来叙说:
上图是个水平构图, 但又被垂直的线条分割着, 垂直的线条是窗框, 窗框外是垂直但又流动的枝叶。人站在窗前、窗内, 被窗子框着, 花哨的窗帘和旗袍上的大花朵, 既暗示着她处于花样年华, 又暗示她也想如花绽放。窗外的枝叶, 她视而不见, 这绿是人家的, 不是自己的。顺便说一句, 张曼玉和梁朝伟的表演很顶牛。
故事是简单的, 也是无果的。无果又如何? 那暧昧、那矜持, 那无言的爱, 是花样年华的一部分。花样年华的男女, 情感在奔放与克制, 迷惑又自省之间摇曳。他们没有热情的拥吻, 更不要说其他了, 但内在的情愫是满满的。无论是作为背景音乐不断响起的华尔兹乐曲，还是夜晚弥漫在小面店的食物热气，抑或苏丽珍高跟鞋发出的哒哒声, 周慕云脱西服外套的窸窣……通过声、像以及各种细节交织融合，电影向观众传递着浓郁的情思和情欲。
再浓的情思、情欲, 终究是要终止的。为了彼此免受更长久更深入的折磨, 周慕云买好了去新加坡的船票, 准备到新加坡工作和生活。这个分手，看似无情却正是极致的深情。“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带我走？”, 这是二人在分手时刻, 心里在说的话。
十多年后(70年代后期), 苏丽珍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又住进那曾经和周慕云租住过的公寓楼; 周慕云也造访了那楼。物是人非,当年的住客几乎都不在了。苏、周虽没有相会, 但都怀念着对方。
又是十多年后, 周慕云来到柬埔寨的吴哥窟, 对着一个老树的树洞说出自己秘密的感情故事。
电影看到这里, 屏幕上的字幕在滚动, 我以为结束了, 但想听完那首叫《年华》的主题曲, 没有走出放映厅。突然, 新的画面出现: 千禧之年, 周慕云在香港的一个便利店当老板, 来了一个要买蛋糕的顾客, 那是苏丽珍。周胡子拉碴, 头发蓬乱; 苏穿着松垮的风衣, 狼吞虎咽地吃着刚买的蛋糕, 吃着吃着头一歪倒在桌上。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究竟是怎样的沧桑和变迁, 将花样年华的旗袍女变成邋遢女, 将那个领带男变成油腻男。我不记得二十二年前看的电影有这桥段。现在知道: 这段影像是当年拍的, 当年成片的时候没有用上。今年情人节重新上映时, 这个片段被加上去了。
开始觉得这段很突兀, 看着看着就感觉到, 那是反衬花样年华的美好。不用说: 暧昧、矜持、花痴……, 哪怕犯错、犯贱、没命的去作, 那年华都是好的。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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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2条）
老师的高端影评，极具专业水准，在细节处精雕细刻，丝丝入扣，生动鲜活，给人以美不胜收的陶冶与引领。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温暖的评点, 只是我不敢当呀!
最先喜欢的是“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的遗憾美，现在感同身受的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婚姻会这么复杂，还以为一个人做得好就行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是自己做得好是不够的”……
从初次邂逅到无法忘却的过往，这个故事的每一刻都让人铭记。好久不见，何止再见！不单是影片的重逢，更是我们心灵深处那份对“花样年华”的回忆。
@阳光笙箫支剑笙：支医生不愧为诗人呀, 对文艺作品涉及面广, 体会也深刻, 您的评点,很让人受用, 多谢!
看《花样年华》那是很多年前了，这次导演又将原来放弃的部分重新编辑上去，重新播放，这次我还没看。但你们的评论文我看过了，也让我像重新回到了影院，又重新看一次梁朝伟和张曼玉的精湛表演，人生总会有遗憾，而花样年华总会是美好。
@四格格：看来很多人喜欢这部电影呢! 是的, 花样年华很美好, 尽管有遗憾, 那年华是不可逆的。
当年看《花样年华》曾经被女主角漂亮的旗袍，曼妙的身姿惊艳，情节已经遗忘殆尽。老师的影评又唤起我的记忆。很美好！
@漫言华语：大姐看过也喜欢《花样年华》呢, 看来好作品,无论年代多久, 都有人赏识!
你的欣赏能力让我倾倒，您对爱酿出了美酒，让我们同醉。
@2272 张英辅：谢谢张老师捧场!
描摹得细致入微，分析得准确到位，读这样的文章，能沉浸其中，再一次享受经典！
@鸣虫：多谢认可和鼓励!
我没看过这部剧，但读过您的影评后，深感《花样年华》并非是一部简单的婚外情电影，而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依偎。发乎情，止乎礼，它让我们明白，真正的爱情，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有时候，那份藏在心底的克制与坚守，才是最动人的。
@一池烟雨：老先生的理解很精准,也很深刻, 受教了, 多谢啦!
老师的影评堪称上品，经典永远是经典，张曼玉和梁朝伟凭借精湛的演技，将苏丽珍和周慕云这两个角色塑造得栩栩如生。导演的风格独特，让我们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爱”的花样年华之中。
@含羞荷：您写得好, 我是步你后尘的。好作品经得起时间考验, 好作品必定被人厚爱。您对电影新加片段的理解, 我也很认同, 很受启发, 我看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爱极了《花样年华》中的旗袍、音乐、画面和意境，在这里也学到了轻品老师对这部剧的深度诠释。
@难诉相思：就知道您一定会喜欢这部电影, 作品本身好, 任何诠释在原作面前都有点多嘴多舌。
影评比电影还好看。[赞][赞]
@陌上梦落：多谢! 谬赞了!
不懂的那个年代的花样年华，只能在你的支行力挺你细细解说，从哪个风雨年代力挺你慢慢滴评论，感受到那两个男女主人公相遇的邂逅，带给我们眼前一亮，真是美不胜收的课程的销售。
@诃痴快乐：谢谢鼓励!
不管是从影评比电影听你这么一说，真是要耐心看完这篇小说，才能完全领悟笔下的那个相遇的男女主人公也许是最普通的观众感觉还蛮好好看的
@诃痴快乐：多谢认同和鼓励!
读文如走进了老师的课堂，您丝丝入扣的讲解，对影片故事男女主角的心里活动辨析，对屏幕的光影及音乐色彩的独到挖掘，让我们对《花样年华》有了深入理解，谢谢您！！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的认可和鼓励! 如果真有您说的那个效果, 那么影评的价值就有了。
不愧是学者，以睿智和细腻，把王家卫执导的浑身解数都看透了。我多年不看电影，《花样年华》从未看过。读了含羞荷老师的影评，让我有仿佛看过之感。再读刘老师的影评，我仿佛比很多看过的人还要理解这部影片。
@诚厚：谢谢您耐心的阅读, 更要谢您一贯的支持和鼓励! 如今, 电影院的设施可好了, 影片质量也今非昔比, 如有空, 不妨也去体验体验, 享受一下高科技的成果。[微笑][微笑][微笑]
人生会错过很多的美好，但它不会错过记忆，美好就留在了记忆和回味里。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连自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很懂感情。
王家卫拍电影拖延时间长，演员受不了！却是其他导演所不可复制的艺术水准，才华横溢啊！才女老师影评绝顶聪明。
我喜欢张曼玉、梁朝伟这样内涵丰厚，肢体语言与面容眼神都极具个性化异彩，颇有吸引力与感染力的本色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