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活到了动不动会怀旧的年岁。少年时, 没有多少旧好怀; 中年时, 没有那闲功夫来怀什么想什么; 晚年了, 来日已然远远少于往日, 旧人、旧事也已积攒了一大推, 又有闲功夫了。旧时光像一抹橘色, 不时在眼帘晃悠, 旧人旧事像黑白的默片, 光影中全是熟人熟事。心里不免咯噔起来, 难道自己人老了, 心也老了?
怀旧是和天地同在的人类情感, 遵循生命的规律, 到一定时候这情感就像溪水一样的缓缓而来。我阻挡不了这潺潺溪流, 于是就开始蹚着这溪水, 追想过往岁月中的人和事, 并用文字记录之。有时, 心里也打鼓: 过去的时光有多好? 值不值得怀想?
人常常会犯贱, 明明如今的日子比过去好, 却还要赞叹过去的时光好。脚踏21世纪的大地, 说上世纪的天很蓝, 还要追捧唐风、宋韵。真是旧时代比现时代好吗?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卷首写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他说的虽是法国大革命, 但又适用于所有时代, 哪一个时代都有特定的好, 也有特定的不好。怀旧是一种情感慰藉, 那些存在于过去的快乐时光、美好瞬间，会被放大成为心中的月光宝盒。把美好虚托到了过去, 把过去浪漫化、乌托邦化, 这种现象被哈佛大学教授博伊姆说成是虚妄的怀旧。把过去的人和事搬过来, 随意说说,又被说成是懒洋洋的怀旧。虚妄也好, 懒洋洋也罢, 从中得到慰藉, 以犒劳自己, 不也很好吗。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怀旧呢?
历史学者唐小兵认为,怀旧的意义在于: 它一方面让我们形成记忆的链接, 让这些过去的人和事, 重新被我们召回。另一方面让我们通过怀旧来反思。怀旧本身是要通过努力, 更加深切地抵达事件的真实, 抵达人物的精神世界。正如钱穆先生所言: 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就是你的生命, 复盘他们和它们, 就是复盘自己。这也许就是相较于虚妄和懒洋洋而言, 更好的怀旧。
当我写那些过去的人、事时, 记忆就像铁轨一样长, 我坐在开得很慢的绿皮车厢中, 那些人、事通过车窗向我微笑招手。于是, 我复盘着他们、它们。
“筒子骨不仅给我钙的养分，更给我生命的启迪。喝骨头汤的顺序，让我懂得生活应该先苦后甜；人要学会品味清淡中的醇厚。我从熬制骨头汤的外婆身上，看到面对困苦、战胜困苦的精神和智慧——无论物质如何匮乏，都可用爱心和匠心，将日子安排得有条有理又富有变化，在困苦中获生的契机，在平淡中得生的意趣！” ……“一个家，哪怕家徒四壁，只要有善良、聪慧，会过日子的人，它就是天堂。”——《食事烩家事》(6)
看外婆熬骨头汤, 喝那骨头汤时, 我年纪很小, 不会有上面这些个感想。但这事悄悄蛰伏在我大脑的褶子中, 我忘不掉它, 它也等待着我去参悟其中的意义。当我有一天认识到筒子骨中的精神力量时, 不再觉得小时候的日子苦, 反倒知道小时候的自己, 其实是生活在“天堂”中。外婆人不在了, 那种精神力量还在, 只要我有怀想它就在。
“在他去世的半年前，我从学校回来过寒假，见外公瘦得皮包骨了，两条腿像两根棍子，心隐隐作痛，就为他洗了一次脚，这不是谁给我的作业，更不是作秀。在我边洗边揉捏时，他掏出了5块钱，摸摸我的头说，买只老母鸡烧鸡汤喝，那时，5块钱买一只鸡是绰绰有余的。全家人喝着鸡汤，身子暖乎乎的，心里也在默默期望外公康健起来。我的这次洗脚，一直被外公挂在嘴上，他逢人就夸，夸得我都不好意思。我妈怼他说，我没给你洗脚吗？他又是憨憨地笑笑，心里也许在想：那能一样吗？”——《食事烩家事》(5)
这个情景, 如果不去怀想, 也就无影无踪了, 当我复盘外公时, 外公的厚道与憨笑, 一下子就成了一张张连环画, 我是看图写话, 看着写着, 自己的心暖暖的。
“漫长的日子，没有父亲存在，对他感情不仅淡漠而且扭曲……我没能逃脱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定律，直到中年以后，才知道要和岁月和解，和过往言和。如果父亲晚十年去世，我会告诉他：我释怀了，我会要他谈谈我的祖父母。然而，没有如果。如今，家世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祖父母长啥样？我曾外祖父母都有照片留存，可他们没有，偌大的世界，现在无一人能向我描述，呜呼哀哉！”——《食事烩家事》(3)
如果没有怀想和书写, 就没有这样的反思和感慨。每逢佳节倍思亲, 今年春节期间, 我和在北京的弟弟通话时, 谈到了过世的父母, 顺带又说到了这个反思和感慨。电话那头的弟弟沉默良久……
“毕师傅虽是司机, 却能握住人生的方向盘, 这见识和定力, 很不一般。几年后, 踏踏实实握方向盘的毕正立, 成为全市劳模, 并被市总工会选中。在市总工会工作几年, 既有基层工作经验又能写会说的她成为总工会主席。这让我又想到了老毕师傅, 他相貌平平, 在人堆里没有辨识度, 但他追求的正心立身(毕正立名字的含义), 清晰地印到到了子女身上。”——《西城里轶事(9) 工友子女》
当然, 这也是我如今的感悟。
在《筒子楼人事》系列中, 我用筒子楼这个壳, 去装自己满满的怀旧与怀想, 那些人、事是我几十年职业生涯中逐步储存起来的金银财宝。
“那些个过往人事, 经岁月的洗涤, 有了新的光泽。往事虽是陈芝麻烂谷子, 落笔成字, 字字洇开, 如有意蕴的画作; 键盘敲击, 字字蹦出, 是有韵律的声息。想起筒子楼的人事, 会不由自主想到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但那些从青年到中年的教职工, 绝不是没落时代的迂腐儒生。他们是百废待兴时期的一代有为人, 他们过着自己小贫小困小欢喜的小日子, 用自己的所学所为, 书写着自己的人生, 也为社会发展添砖加瓦。筒子楼容纳了一拨一拨的他们, 也目送他们走向开阔天地, 并凝视着他们的成长。”——《筒子楼人事(8) 又吃二遍苦》
他们的成长也是我的成长, 他们中的很多人, 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感谢年长我二十岁的付老师和汤老师, 对初为人师、初为人妻和人母的我, 所给予的那些教诲和示范; 我怀想比我年轻的两个“无知少女”, 她们是绽放的玫瑰, 美丽又铿锵; 我感慨达人小胡与老胡的蜕变……有幸与他们相遇与相识, 记录这些筒子楼人事时, 筒子楼有语, 笔墨有幸!
无论我的这些怀旧, 是不是虚妄, 是不是懒洋洋, 是否能抵达事实的真相, 抵达人物的精神世界, 只要在记录中, 收获了心理体验, 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和思考, 它就有意义。过去的时光和人事, 延展着我的生命维度, 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太值得怀想了。
既然造物主在人的大脑中安装了怀旧程序, 那就在余生都好好用它, 任往事随风潜入夜, 滋润一方小小的心田。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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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7条）
不忘旧时光，岁月总绵长。
往事依然在，提笔常怀想。
筒子楼里住，最多是日常。
总是多情感，天高水一方。
母爱深似海，父爱如大山。
可敬父母心，血肉情深长。
红尘苦奔忙，岁月谱华章。
往事潜入夜，心田彼岸花。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热情的评述!
老师将怀旧的漫漫情思，曾经用文字留痕旧时光里的人情物事，以静水流深，隽永灵动地抒写，情深意长，画面感极强地呈现，让人深度共鸣，陶醉其中。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用美丽的文字进行评述! 更谢谢鼓励和支持!
怀旧也很幸福！
@2272 张英辅：谢谢您老的鼓励和支持!
你说怀旧让我想起了一个三岁孩子的话，一天，他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 …。”听了，我不禁哑然失笑，说：“你年轻的时候？你这么小就有年轻的时候了。” 后来我想想他的话并没错，昨天与今天，昨天就是今天的年轻时候。孩子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怀旧，但于三岁的他，一岁、两岁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成人的世界里，认为怀旧是成年人的专利；但在孩子的世界里，昨天就是他年轻的时候，虽然那只是一种时间观念，根本称不上是怀旧。所以我认为怀旧应该在每一个年龄段都会有吧。
@四格格：这个三岁孩子的话, 真是好玩, 语气老三老四的。“所以我认为怀旧应该在每一个年龄段都会有吧。”您的这个看法很对呢!
当我写那些过去的人、事时, 记忆就像铁轨一样长, 我坐在开得很慢的绿皮车厢中, 那些人、事通过车窗向我微笑招手。于是, 我复盘着他们、它们——喜欢老师这样的情怀与文字，将旧时光与慢节奏，以哲思与诗情深邃呈现。
@锦瑟黎燕：多谢!多谢!
历史在怀旧中比较、进化，好的要传承，坏的要摒弃，这是应该的。记录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风情，是历代习文人永恒的主题，刘老师的这个研究方向，我非常赞同。
@晓舟同志：多谢周老师的认同、肯定和鼓励! 研究是谈不上的, 书写记录而已。
这是个很好的话题。每个人都会怀旧，老年人经历长，怀的岁月也多一些。历史学者专门做怀旧的工作，每个人也都在做怀旧的工作，“不忘初心”、传承优秀文化，不都是怀旧？有的怀旧是为了不忘本，有的怀旧是不忘恩，有的怀旧是可以以史为鉴，有的怀旧仅仅是让一段美好时光在脑海里过一下而获得愉悦。历史具有延续性，旧与新是相对的。一个怀字，是带有感情的，带着感情想选择的旧事，必定是有收获的。刘老师引用自己写的怀旧文章谈体会，已经对这个话题作了给我们以启示的回答。
@诚厚：您的总结和归纳, 总是全面又深刻, 远远超越我的认识, 给我很多启发, 多谢!多谢!
我读您的《筒子楼》系列，就顿时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青年时期的生活状态，那里的喜怒哀乐，都让我感同身受……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的认可和鼓励!
有人说世界上有二种东西最好，失去的与得不到的。咱们现在怀旧，想的都是美好的事情。就是以前那些苦难都觉得那是自己成长的加油站。
现在生活确实比以前好了许多，可为什么现在感觉不到幸福，有时候甚至会感到失落。我个人观点，一是现在压力大，忧愁多。年轻时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现在感到力不从心。二是失去了生活方向。年轻时，有许许多多的远大目标。现在看着孩子都展翅高飞，一下子心里空落落的，工作单位越来越远，自己除了怀旧，还能去追寻什么？
@地质之花：大姐的生活经验非常丰富, 对社会和人生的认知也丰富, 值得我学习呢!
会议来之你最美的心思，给你极限的感慨写下洋洋洒洒的就是的故事，那也是最美的花絮，最美的竞猜合同有如同春风化雨暖心头。
@诃痴快乐：多谢评点!
旧时光的美好，是用来回忆、用来怀念的，但若要我回到从前的生活，我一百个不愿意。我真心觉得当下是幸福的。
@难诉相思：想的和您一样一样, 从前的日子谁都不想去过。回忆是有选择和过滤的, 回忆的目的, 是要自己受滋润。
怀旧，能够唤起人们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从而产生一种逃避现实、重温过去的愿望。不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算了吧。[咧嘴笑]
@陌上梦落：同感!同感! 不堪回首的往事, 就不回首。
我喜欢怀旧，喜欢穿穿旧衣裳，就算不穿了，看看也足以满足。成长守护光阴的故事。老师文笔杠杠滴，境界超高级哦！
@ch雪梅：谢谢美言! 我也喜欢好的旧款。
回眸、回味、怀旧，永不停歇，循环往复，持续不断。思念、眷恋、珍惜，情感慰藉，生生不息，滋润心田。皆如此。[可爱][喝彩][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