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就在这一年八月份,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席卷了整个华北。地处海河水系黑龙港流域的冀中,更是重灾区。这场特大水患,带来了多方面的变故,也产生了久远的影响。
在齐栾集,有近二百多间房屋倒塌,仅村学校就坍塌了七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村中有十一人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或被湍急的洪水淹死,其中就包括五十七岁的村支书齐老庚。就在人们茫然失措的时候,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带着几名工作人员进驻了村子,与大家一起冒着总也停不下来的暴雨,草草埋葬了这些故去的亲人。然后,一边组织社员们抗洪抢险,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建支部班子。这些驻村的人员,与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劳动之余,走访座谈、召开社员代表会和党员会,很快新的支部班子就建成了,栾秋成了新班子的支部书记。随之,生产队长也换成了小名叫蛤蟆齐儿的齐翰墨。
只剩下一间教室的村学校暂时放了假。已经读到高小五年级的齐彭龄,回家跟父母说,学校建好,估计就到冬天了,老师说,再开学时得把下学期的学费和书费一并交上,三块六毛钱呢!
在炕上坐着搓火绳的奶奶,抬起头,瞄一眼瘦高纤弱的孙女彭龄,冷着脸插话道,要那么多钱?那再开学干脆别去上了!一个闺女家家的,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老上学有屁用?
听了这话,齐彭龄面露窘色,不知如何是好。她望了望爹娘,爹娘未置可否;她又望向哥哥齐彭寿。齐彭寿的态度非常明朗,对奶奶说,得让彭龄上啊,奶奶!只要她跟得上就让她上,早先爷爷说过,多学些知识不吃亏。再说了,她才十三岁,到队里去干活,连半个劳力都顶不上,每天只能挣4分工,有用吗?说到这,齐彭寿笑了笑,接着又说,奶奶,现在是新社会了,得讲道理啊!男女平等可不能光跟着喊口号不是?俺小学没能混个毕业证,就当俺妹替俺上呢。俺看不光要她读到高小毕业,能上中学上中学,能上大学上大学,兴许俺妹将来能成为女科学家也未可知!您说是吧奶奶?
奶奶嗔一眼齐彭寿,说,就你道道儿多!紧随你爷爷,油嘴滑舌!
齐彭寿咯咯笑出了声,冲妹妹彭龄说,奶奶同意你接着上学啦!你以后的学费、书费,哥给你挣……
到十一月份的时候,伟大领袖发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各级纷纷行动起来。县里和各公社都成立了“根治海河指挥部”,下设“筹备办公室”,负责筹备挖河的所用物资。各村都分到了出征海河的青壮年数量,小村编成民兵班,大村编成民兵排,公社则编成民兵连。明确通知,年后正月十六组成的治河大军步行出发,奔向二百里地外的海河工地。其时,生产条件还很差,挖河都是锨掘肩挑,但人们报名都很踊跃。一来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积极参与根治海河,是思想进步的表现;二来成为征战海河的民兵后,可以领到一条槐木扁担、一张铁锨、一块由五六层白粗布缝纫而成的半圆形垫肩,还有一副劳保手套。这几样东西挖河结束后就归自己所有了。虽不贵重,但在那个年代也是蛮有吸引力的。
齐彭寿没有参加根治海河的奢望,因为他身体条件不允许,便继续做着他的仓库保管员兼生产队出纳员的工作。这天,齐彭寿正在库房倒腾预留的芝麻种子,队长蛤蟆齐儿匆匆赶来,对他说,咱大队接到公社通知,要求派一名编筐的熟练工,十二月一日去公社“海河指挥部”的“筹备办”报到,自带铺盖,秋哥说让你去。在那儿管吃管住,结束后,由“筹备办”给大队出具工作时间证明,由所在村队每天记十二分工。你的仓库保管员暂时由俺代理,出纳员暂时由大屁股栾接任。你回来后再一并还给你。
齐彭寿背着被裹卷按时到了公社“筹备办”,发现这里聚集着不少人。这些人被分成若干小组,有编土筐的,有编秫秸箔的,有织苇席的,有编草苫的,有打麻绳的。齐彭寿被分到土筐组,每天与各村抽来的十九名社员一起用荆条编土筐。第一次离开生产队跟一帮互不相识的社员一起干活,齐彭寿感到很是新鲜。这里吃饭虽然顿顿粗粮,但可以随便吃,管饱。早饭是稀粥、窝头、咸菜,中午吃大锅熬菜和窝头,那菜里还有豆腐和少量的肉。晚饭与早饭一样,还是稀粥、窝头和咸菜。见不到细粮,但“筹备办”答应每人每天有一毛五分钱的补助,到结束时一并结清。
土筐组的这些人,数齐彭寿年龄最小。但论编土筐,不管是速度还是质量,他不比别人有丝毫逊色。有时几个人较劲比快慢,齐彭寿一天能编出十八个土筐。人们纷纷夸赞彭寿手巧、活干得地道,他便满脸羞涩地笑笑,心里却十分受用。更让彭寿感到快活的是,这些人里面,有擅长唱戏的,河北梆子《穆柯寨》、《南北和》几乎整出都能有滋有味地唱出,时常是边干活边来上一段,旁边的人则用嘴巴模仿胡琴和锣鼓家伙伴奏;有的非常善于讲故事,什么《西游》《三国》,什么《聊斋》《封神》,长篇大段,绘声绘色,让一边听的人心痒神迷,欲罢不能;还有的极具幽默滑稽特质,把一些乡野传说、邻里情事,演绎得有来有去,还合辙押韵,像唱大鼓一样连说带唱地讲出来,故事精彩,声调颇有韵味;也有的能用打油诗般的长短句,说出“四大黑”、“四大白”、“四大硬”、“四大软”、“四大弯”、“四大直”、“四大亲”、“四大仇”等粗鄙俚语,只是这些俚语中都有黄色下流成分,直听得齐彭寿面红耳赤,心跳不已……
在这样忙忙碌碌又欢快愉悦的氛围里,土筐组经过为期一个月的紧张劳作,编成荆条土筐近万只,满足明春的挖河季已然富富有余。筹备办负责人宣布,五个物资筹备小组的工作圆满结束。各组经民主推举,包括齐彭寿在内的五人成为此次筹备工作的“优秀社员”,并发了大红奖状。齐彭寿接过奖状,见最上面正中是伟人头像,头像下是横书毛体“一定要根治海河”,奖状正文是:
齐彭寿同志:
在根治海河物资筹备工作中,表现优异,成绩突出,被评为“优秀社员”,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齐栾集人民公社“根治海河指挥部筹备办”
1963、12、31
接着,每人领到了四块六毛五分钱的补助和一块印着蓝色毛体“一定要根治海河”字样的白羊肚毛巾,还有一张筹备办出具的工时证明。齐彭寿看那证明书,上面写的是:
齐栾集生产大队:
你大队社员齐彭寿同志,在公社“根治海河指挥部筹备办”参与物资
筹备工作,共计31天。按公社党委意见,每天给予十二分的工酬,
请与落实。是荷。
齐栾集人民公社“根治海河指挥部筹备办”
1963、12、31
癸卯年冬月十六的下午,齐彭寿带着满满的幸福和自豪回到了自己的生产队,把铺盖放回场院仓库的土炕上,拿着奖状和证明书找到队长蛤蟆齐儿说,蛤蟆叔,俺回来了。蛤蟆齐儿打量了彭寿一眼,伸手刮一下彭寿的脸,笑着说,胖了,胖了!齐彭寿也笑笑,说,俺倒没觉得,只是每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蛤蟆齐儿接过奖状,嗬!还得奖了?细细看了一遍说,真是好样的!把奖状还给彭寿,又接过证明书,看一眼说,这个得到大队让支书批字并加盖公章才成,走,咱找支书去!
两人一同到大队部找到了栾秋。栾秋先看了奖状,问,有几个人得奖啊?彭寿说,抽去的人分了五个组,每组只评一个,共有五人得奖。栾秋用拳头轻轻捣一下彭寿的肩,夸道,不错,不错,给咱齐栾集争光了!蛤蟆齐儿接过话茬道,书记哥,咱齐栾集派出去的,都是好样的,哪有孬种啊!
三个人哈哈地笑了。栾秋在证明书上批示:请齐翰墨同志按公社要求落实……
傍晚齐彭寿回到家,妹妹齐彭龄接过奖状看了一遍,又大声给全家人念了一遍,都高兴得像过年似的。彭寿又从衣兜里拿出领取的补助,递给彭龄说,这是哥挣的补助,你交学费、书费使不清的!彭龄仔细数一遍说,这么多?俺就用三块六,这剩下的给奶奶吧!说着,把剩下的一块零五分交给了奶奶。奶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接过彭龄递过的钱,说,交给俺也是为你们攒着,俺个老婆子是没有花项的。
……
时间到了一九六六年。六月份,那场运动如荒原烈焰般迅速在全国城乡蔓延开来。齐栾集不是世外桃源,很快被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所冲击。最先受到冲击的是村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们不再上课。已是初中二年级的齐彭龄回到了家。她跟爹娘说,同学们叫她一同去串联,作为知识青年、红W兵,他们计划先去延安,然后到北京接受伟人接见和检阅。对此,奶奶第一个反对,说,净瞎闹!闺女家家的,又没出过远门,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儿呢?不许去!爹娘也不同意,爹说,奶奶的话没错!不上学你就到队里挣工分吧!彭龄还是不死心,想争得哥哥的支持。没想到,这次哥哥齐彭寿与奶奶、爹娘的意见出奇得一致,哥哥说,俺不是反对你当红W兵闹革命,但不支持你外出。革命在哪都可以闹,怎么非得外出?都走了,咱这里的革命谁闹?再说,全家人都担心你的安全,这是不同意你外出串联的最主要原因啊!
就这样,十六岁的齐彭龄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顶多半个劳力,每天能挣六分工。
支书栾秋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对这场“大革命”当然是积极响应,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五一六”通知,按照上级指示讲解这场“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但是,他却很少安排社员上街游行,他说,开展“大·革·命”咱不能耽误,可农民得以种田为主啊!刚刚过去的大饥荒咱能忘记?农民不种田就得继续挨饿。他叫大队出纳买了些花花绿绿的纸张,让齐彭寿裁成纸条,书写了不少的标语,贴得满大街都是,显得气氛很浓。“最高指示”到了,他让几个民兵在大队部院内敲锣打鼓一通,然后在高音喇叭上把“最高指示”广播出去,也体现了“最高指示”不过夜的要求。
“根治海河”的工作依然年复一年地进行着,只是从这年开始,由原来的肩挑换成了独轮小车推。这也成了开展“大·革·命”的一项重大成果。这样一来,每年的土筐也由圆形篮状改成了长扁形,而且编筐不再集中到公社筹备办,而是以村为单位各自为战,只管自己村。齐栾集村的独轮车用土筐编制依然是以齐彭寿为主,同时村里还安排了四名年轻人跟齐彭寿学习编筐手艺,共同完成任务。由于齐栾集村的土筐质量明显过硬,又数量充足,每年公社评比“根治海河物资筹备优秀社员”,齐栾集村的齐彭寿必定当选。
到了一九六九年十一月,齐彭寿一下子成了全县的高光人物——他被评为全县的“根治海河物资筹备优秀社员”和“活学活用先进个人”的双料典型,出席了县里的表彰大会,还上了县日报的头版……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83563
评论列表(33条)
看得也是澎湃激昂,齐彭寿这次真为村集体增了大光了,自己也是名声远扬![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感谢兄弟美评,祝好!
好有出息的哥哥形象,编筐能手多面先进社员——齐彭寿。人物刻画细腻深刻,令人赞叹。那个年代,特殊鲜明。
@ch雪梅:感谢美评,祝好!
根治海河,这在中国历史上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一页。这位优秀社员应该有姑娘喜欢,该成家了吧。那可是一个崇拜英雄,喜欢先进的年代。
@地质之花:感谢美评,你是个崇尚英雄的年代,但毕竟彭寿这样的够不上大英雄!祝好!
@鸣虫:”那是个“哈哈,打错啦!
齐彭寿被评为全县的“根治海河物资筹备优秀社员”和“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个人”的双料典型,出席了县里的表彰大会,还上了县日报的头版……
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前程一片光明,静待佳音,喜结良缘,成家立业,铸造辉煌人生!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美评,祝好!
为避敏,有些词句也只好语焉不详了。
@晓舟同志:高!这样万无一失!感谢啦!
是金子就能发光,即使是残疾人,同样能发光。彭寿的爷爷没有白疼他,没有白培养他。有了爷爷精明能干、开朗豁达、辩是非、识大体的真传,彭寿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
@四格格:在公社算是暂露头角了!感谢美评,祝好!
个人史、家庭史、社会史, 在你的叙述中清晰可见也可鉴, 民间书写也是社会书写和历史书写。齐彭寿是创造者、见证者和书写者。
@轻品慢尝:感谢刘老师美评鼓励,祝好!
鸣虫用心用情,精雕细刻塑造的主人公齐彭寿,残疾人如此出彩,给家庭、村里、乡里增光添彩,令人敬佩有加。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美评鼓励!祝好!
“立业”基本实现,“成家”呢?咱时时挂念。急不可待篇篇续读,就等那结局篇。咱不停为小齐祈福:苍天大老爷,请恩赐朴实淳厚自立自强的彭寿幸福美满。
@一池烟雨:感谢美评!祝好!
所有荣誉都是实至名归。愿彭寿生活之路一片光明。
@惑矣:感谢美评,祝好!
文革来了,彭寿不让妹妹参加串联是对的,对于家庭来说是一种安全保护措施。
@清河君:感谢美评,祝好!
小时候看过《一定要根治海河》的纪录片和《战洪图》故事片,印象非常深刻。鸣虫老师写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时代,那块土地,读起来非常吸引人。
@难诉相思:感谢美评,祝好!
情节展示细腻,人物性格鲜明,66年的大事件让人回味。
@淡墨:感谢您的美评,祝新春快乐!
根治海河,是新中国水利建设的一项宏伟工程,也是一项伟大的群众运动。齐彭寿能在根治海河的水利建设工程中作出贡献,得到表彰,是一辈子值得自豪的。欣赏,点赞![赞][赞][赞]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美评!祝诚厚老师蛇年大吉大利,阖家幸福安康!
祝福老师!春节·快乐!
@王志学四连笔记:感谢!祝蛇年大吉大利!
有点苦尽甜来的感觉了。那个时候,家庭出身和自身的光环应该开始起作用了吧。
@陌上梦落:对这个苦命的残疾人来说,什么高兴事也是暂时的!感谢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