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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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再相见，事隔经年。我将以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拜伦《春逝》

INTP按掉在清晨六点准时嗡嗡作响的闹铃，惬意缩回温暖的被窝。考研初试早就完毕，如今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早上爬起来做，她大可以再赖上个把小时的床。

然后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尚未装修的毛坯房中，站得离地面高了许多，似乎是在处理着手头的什么事情。不远处传来喧哗嘈杂声，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跳下去到各个屋里转了一圈，在最西头的房间里发现了几个人，说着什么“ENTP要全家搬迁了“这样的话。

她心头骤然一缩，隐隐的钝痛从心脏扩散开来，让她有点喘不过气。ENTP背对着她站在人群中间，面朝玻璃看向楼下，那是本市高铁站的发车地点，数条铁轨向前延伸开去，通向浓雾中她说不清道不明的远方。

INTP没敢抬头看他，或者准确地说，是看他肩膀以上的部分，就像当年在中考考场楼下和同学们扎堆凑在一起时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当时有同学可供遮挡，而如今她身侧空无一人。他比她高一个头，或许是两个，INTP得仰着脑袋才能看见他的帅脸。ENTP穿一身深色衣服，也许是黑色，显得比少年时更加沉稳大气 ，还是那么高高瘦瘦，哪怕只看背影都招人喜欢。

要走了吗？去哪里？还回来吗？她想问，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比之前更焦灼不安。好在青年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这让她稍稍宽慰了一些。

待了一会后，她记起手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于是返回了原先那个房间，继续站上去处理工作。不多时ENTP的母亲出现了，依旧像许多年前在班级家长会上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风韵不减，INTP认真地说阿姨好，认真地答复她的几个问题，真诚而礼貌地看着人家的眼睛说话，阿姨显然被伺候得很舒服，满意地走了。

之后她又去了ENTP所在的房间，尽管没有任何人对她说什么，但她明白，这就是彼此之间的最后一面了。看着青年英挺的背影就此消失在视线中，INTP很想说些话，但心头除了沉如磐石的悲伤外别无他物。

旁边做母亲的看出了女儿的心事，“你去留个联系方式呀。”

“没有意义了，真的。”INTP习惯性垂下了头。“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然后她就醒了。看看手机，早上七点十六分，脑子里还在播放着王菲和邓丽君合唱的《清平调》，她在高中时很喜欢这首歌。怎么会梦到这个…?这都过去七年多了吧？就算人早就不在眼前，但萦绕在心头的感伤是实打实的。INTP很想哭一下来应个景——好歹今天也是小寒节气——这才发现自己连眼泪都压根挤不出来，泪腺直接停摆了。

你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啊，INTP？还是人吗，怎么冷冰冰的跟个机器一样？你能不能对情感有点反应啊？

别他妈发癫了。她立刻无声地嘲笑自己，专八写了吗工作找了吗晨读过了吗家务做了吗就有心情大早上搁这犯忧郁症？不如赶紧起来让冷空气刺激一下大脑先。哦对了，梦里最后放的那首歌改成李叔同的《送别》会更应景些。

晨读、洗漱、早饭、家务。INTP九点整准时坐到书桌前，今日份专八任务是2012年的听力interview，讲创造力的，题倒不难，一遍下来十个选择题对了七个。妈妈的，创造力，联想思考，思维发散，好奇心，不为常规束缚，喜爱探索陌生领域，Ne，咋就这么应景这么”自由组”？

如此一想倒也从记忆库里零零碎碎翻出来不少昔日相处之事。初中开学第一天，他站在讲台上自豪地说起本区最大的酒店如今拆迁是因为被他一泡尿撒垮了，台下自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INTP在暗地里悄悄撇嘴，还是跟小学时那个皮猴德行一样，考上火箭班也改不了。再是初一毕业的音乐课考试上她唱蔡依林的《日不落》，期间悄悄朝台下撇了一眼，他低头做习题册，意兴阑珊的样子，即使他知道这首歌是为他而唱。

后来？在他被冤枉、全班女生都争先恐后到他亲妈面前告状的时候，只有INTP自己想着何必如此难为人家，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就替他说了好话。本是无心插柳之举，结果事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地变化起来：本来是只有INTP自己的眼光长久地驻留在他背上，如今他也时不时回过头来颇为羞涩地看一眼她，又飞快把头扭回去，装作无事发生。初二春游返程即将登上大巴之前，ENTP在后退时无意中踩到了她的脚，本来和同学说笑的少年瞬时便沉默下来，默默退到她身后让她先上了车。初三的元旦联欢会上他负责买了两大箱瓶装矿泉水分发到每个人手上，对其他同学都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唯独对她小心翼翼不敢轻慢。INTP当时不敢抬头正视他，借着看桌上的习题册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兵荒马乱溃不成军，她至今记得那瓶矿泉水被又轻又稳地放到自己桌右上角的样子——说句有点个人崇拜色彩的话——像虔诚的信众往祭坛上摆放贡品。百日冲刺时他们被拉到市郊军训场所去做为期三天的励志鸡血活动，恰逢少女月经来潮，来势汹涌又不能及时如厕，搞得裤衩上血渍淋漓，隔不远都能闻到腥气，同班男同学们都在后面窃窃私语，只有ENTP抿紧了嘴一言未发，在礼堂开年级大会时他们正好列在同一排，教官老师说了什么全成耳旁风，全世界好像只有那煎熬又甜蜜的偷偷对视，最后一天爬毕业墙时也是ENTP在墙头上费老大劲把她给拉了上去，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却讲不出一句话。

再后来他们变成了前后桌，彼时薰风阵阵临近中考，成绩和所上的高中也都基本确定下来：倒数一二排上省重点，倒数第三排上省示范，越往前走成绩越烂。INTP坐倒数第三排，时不时趁着老师训一二排同学的时间放空一下精神，ENTP喜欢把脚踩在她坐的凳子横梁上疯狂抖腿，她首先会忍耐，忍得受不了了就会回头瞪他一眼，椅子的震颤也就立刻停止。中考后全班去KTV嗨歌，五光十色的包厢里人影纷繁鬼哭狼嚎，INTP干完小半桶爆米花后决定不能继续瘫在沙发上，随口扯个理由便起身告辞。在走廊里她看到ENTP和同学一起打手游，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站在电梯中，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视野一点点缩小，最后咔的一声完全合上，她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随着电梯门一起关上了，溜走了，再也不见了。

It’s all over.

这是物理意义上的。在精神层面上之后也算有那么一丁点联系：和INTP在高中继续同班的初中同学说在公交车上看见过ENTP，还是那么又高又瘦；少女于繁重课业之余，在私密日记本上一笔一划郑重写下：“你是我融进骨血里，毕生都不会忘记的人”，还有QQ空间里的窥屏，她总是捕风捉影地把他发的所有说说截图下来精心保存。可惜年少无知，高考后换手机时忘了导照片，又不好意思再去人空间窥屏，唯一一点可供回忆的依凭也就此化为泡影。高考放榜，他考上外省老牌985只身闯天下，她留在本市二本院校长侍父母左右。大二寒假，他发了和女朋友的握手合照，围着围巾的姑娘站在新堆雪人旁笑容甜美秀气，一看就宜室宜家，INTP放下手机，心头只有“比我好看”四个大字。隔天她去了初中校址想要凭吊怀古祭奠青春，却发现原先的熟悉场景早就夷为可供行人汽车通行的马路，百度一下才知道学校早就换了地址，都是老旧城区改造的好成绩。小学…对极，早就拆了，如今在原校址上建起来的小学比你老人家当年就读时豪华讲究一个数量级呢。INTP站在寒风中对着手机发愣，一时不知是走是留。

考研前夕，INTP决定借此机会整顿家中库存，好为即将到来的大量资料腾出空间。她毫不犹豫扔掉了初中毕业相册本，901班的班级合照是她和ENTP的唯一一张合影，还有那本直到彻底拜拜都没敢递出去让他留上两笔做纪念的初中同学录。小学同学录是知音漫客出品的，又厚又重一大本，封面上九月十月三月四月沧月玄月笑容灿烂气息青春，当然也只有沦落进废纸堆的命运。暑假夜晚时她坐在床头温书，母亲推门进来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今天的见闻：她外出时见到了ENTP，坐在他母亲驾驶的电动车后座上，下半张脸还是原来那样，上半张脸完全变了形，听说他也要考研，INTP微笑着不时点头，待到母亲掩门时才发觉自己全程呼吸没有一丝波动。

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又有何用！INTP坐在书桌前，想悔不知该悔些什么，想恨不知该恨谁，想爱又不知有什么可爱，莫名其妙的感伤抑郁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把她的心脏与大脑紧紧包裹起来，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呼吸，数息之后，只留下一声沉重叹息飘散在房里，寻不见半点踪迹。

罢了，罢了，一切都过去了。

就让往事随风，且放彼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