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人民喜爱的交流方式——叙毛
一、“叙毛”考
贵州铜仁人把开玩笑叫做“ 叙毛”。铜仁人尤其喜欢叙毛,比如一公司在网上发招聘启事,招一个电脑打字员,月薪2000,要求每分钟能打200个字。一闲人见了,马上跟帖:“我一分钟只能打199个字,要没?(注:铜仁话凡是需要说不的地方都说成没)没要算了。”此闲人并非真要应聘,只是趁机叙毛罢了。
从语法的角度看,叙毛属于动宾短语,叙是动词,毛是名词,是叙所涉及的事物。叙毛有时跟谈情连用,于是衍生出一个类似成语的新词:叙毛谈情。谈情在这里不是谈情说爱,而是不严肃。因此,叙毛谈情除了有开玩笑的意思外,还有不正经的意思。专指那些嬉皮笑脸开玩笑的人。另外,叙毛这个词不能重叠,不能说叙毛叙毛,但是可以在动词和名词间嵌入一个量词:盘。盘在铜仁话中是“次”的意思,说成“我也来叙盘毛”。如果你不幸成为叙毛的对象,也不要生气,一般叙毛都是在熟人朋友间进行,多为友善,为的是活跃气氛,你只需淡淡回应一句:“莫叙毛唠——”即可。
我的恩师吴如瑾教授是铜仁人,教我们《现代汉语》,为人极其友善,于是乡党会面,常常拿他叙毛。他也按照惯例淡淡说一声:“莫开玩笑唠——”他本是想说“莫叙毛唠”,但是作为现代汉语教授,为了维护祖国语言的纯洁性,他不说方言,而是用规范的现代汉语说:“莫开玩笑唠——”当然,语气是原汁原味的铜仁味。
二、“叙毛”事略
自《“叙毛”考》挂上贫博以来,竟然引起很多朋友的兴趣,女诗人屏子说“嘴都笑歪了”。老同学观山赏水殷切期待《叙毛(二)》尽快出炉。四川、湖南的师友分别用自己的家乡话与之类比。作家乐天先生更指出“叙毛”的人生价值:“人生假如天天‘叙毛’着,那是相当地快乐的!有快乐的心境,才能与老友、邻居们‘叙一回毛’的。”看来,“叙毛”的愉悦身心的功能是得到大家认可的了,生命不息,“叙毛”不止。有必要将“叙毛”进行到底。
继续叙毛之前,先要感谢黔南师院的陈教授,他对“叙毛”做了如下补充:
“叙毛”一词,不单铜仁有,我们贵州福泉也有,词义和铜仁的差不多,但我只会说,不知道怎样写。如“不要叙毛”就是不要开玩笑的意思。又如交代某件事给某人,对他说,“这个事情叙不得毛哈。”意思是必须当真、开不得玩笑。我个人认为不能把“叙毛”视为铜仁方言。请指教。
他这一段补充弥补了我观点的不足。如其中“这个事情叙不得毛哈”一句,和铜仁人语气语调完全一致,有力地证明了“叙毛”不应该仅仅的铜仁方言,它的范围还应该更宽一些,大约应该覆盖整个黔东、黔南、黔东南一带。
关于“叙毛”一词的结构及语法功能,上文已略作诠释,不再赘述。今天只举点实例,用以佐证。
1.某甲给某乙敬烟,忘了递火。某乙即云:送烟不送火,等于得罪我。某甲忙陪不是,把打火机举在某乙脸前,嚓的一声打出火苗。某乙长吸一口,顿时口鼻冒烟。笑谓某甲曰:你这打火机,高级吔!其实某甲的打火机也就是个大路货,地摊上一毛钱就能买一个的,掉在地上都没有人捡的,谈不上什么高级。
2.老友大黄,六十年代初县一中高材生,精通文理,学贯中西。然其父为省国民政府高级参议,受其父株连,大黄虽一直名列全校第一,仍被剥夺上大学权利。同班一学习平平、根正苗红的何姓同学,则被保送到省城师院政教系就读。七十年代初,根正苗红者大学毕业回县一中任教,因曾在军垦农场锻炼过,获一件军大衣。寒冬腊月,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大黄从乡下进城挑粪,正遇上昔日的何同学,身着草绿色军大衣,威风凛凛地在大街上走。忽闻臭气扑鼻,原来是贫下中农们进城挑大粪来了。何同学正欲避开,大黄朗声唤曰:何老师哎——你这身军大衣——要得哎!(要得,好的意思,相当于今天的帅呆了,酷毙了,盖了帽了)何同学尴尬应曰:大黄,莫叙毛唠。
3.大学同学阿放,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叙毛,团组织问题一直没解决。团支书去找他谈话,深知他的德性,不能正儿八经的,于是用他能接受的方式:“阿放啊,快毕业了哒,还是应该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哈。我跟你保证,只要你今天写申请,哥明天就批准你!”阿放嬉皮笑脸地说:“哥啊,实不瞒你,我思想上早就入党了。你看像我这样先进的人,还用得着入团吗?”遂不入。
4.小学校友赵某华,大我3岁,淘气异常,11岁那年,曾于饭店抓一把食盐埋于邮递员饭下,邮递员起身买酒去了,没发现,等他交完钱端着酒回到饭桌前,尝一口,咸巴胆了。怒喝:谁干的?大伙一齐朝门口望去,邮递员一下就看见了一脸坏笑的赵某华,顿做饿虎扑食状,赵某华撒腿就跑,哪里跑得赢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练就一双铁脚板的邮递员,没逃出二里地,就被邮递员逮个正着。邮递员把赵某华像揪一只小狗一样揪回饭店,让他做一道选择题:
A.把掺盐的饭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B.接受一顿痛打。
赵某华怕挨揍,就选择了A。可怜他刚刚在家里吃完晚饭,要撑下半斤米的饭谈何容易?何况还有一大把盐掺在里面。余9岁,正是好凑热闹的年龄,平时没少挨赵某华的欺负,这下如夏天里饮农夫山泉,就在赵某华身旁又跳又笑,叙他的毛:
偷鸡不着,蚀把米!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偷鸡不着,蚀把米!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估计赵某华撑下这一大碗后,应该没有力气再来揍我了。谁料想饭后他居然还有力气来追我,追上后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六十年代中后期,学校停了课,赵某华满街撒野,赵某华父亲管教他,他就贴他父亲的大字报。赵某华的父亲是一个人在当地工作,没工夫管教他,就把他送回他母亲所在的淇滩镇,让母亲管教。大约又过了月余,我一个人在母亲单位供销社办公室玩,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赵某华的声音,请帮我去叫一下赵某清!赵某清即赵某华的父亲,在税务所工作,那年头电话少,税务所、营业所、食品站都没有安装电话,供销社的电话就成了公用的了。平时我也经常学雷锋去叫人,但是今天不同了,是赵某华,上次他踹我的一脚还疼呢。不叫,不仅不叫,还要叙他一盘毛。于是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冒充道:我就是赵某清啊——赵某华气急,骂道:你是XX XX赵某清!阿毛,你讨X嫌!当心哥回甘溪揍你!我说,你来揍呀,哈哈!揍不着,气死你。赵某华咆哮起来,我大声唱歌逗他: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叙赵某华的毛虽然痛快,但想起他的拳脚功夫,心里还是有点悬吊吊的,好在不久,我就去乡下二舅家当放牛娃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后复课闹革命,我才回到母亲身边。赵某华早就气消了,我和他都进入初中,其时他已不再淘气,成熟了许多,我们一道下河游泳时,他还主动地向我介绍女生的生理卫生知识,听得我目瞪口呆。
5.叙毛非今天的时尚,古代早已有之,石阡某语文教师查阅野史,随便一翻就是两条叙毛的记录,一是某年乡试,某考生应试八股,搜索枯肠不能成文,遂于卷面书曰:“我是中堂大人的亲妻。”他本意是想说我是中堂大人的亲戚,让主考官为他开开后门。却不料识字不多,不会写那个“戚”字,写成了“亲妻”。主考官一看,又好气又好笑,于是叙毛地批复一句:“所以本官不敢娶你。”主考官弃录取的“取”而不用,故意将错就错用嫁娶的“娶”,以毒攻毒,合情合理,令人喷饭。另一条是,某年乡试,八股文题目为:昧昧我思之。昧昧我思之,语出《尚书.秦誓》,昧昧本是暗暗的意思。昧昧而思,就是深潜而静思(就是我心里暗暗地想)。可有一考生未读过《尚书.秦誓》,将“昧昧”错认为了“妹妹”,于是整篇文章就呼哥唤妹了,极尽爱恋之语。考官看后哭笑不得,也叙他一盘毛,在一旁批注:“哥哥你错了。”成一时笑谈。
6.叙毛既然是生活中的常态,则文学作品中亦不乏“叙毛”的描写。如映泉的小说《同船过渡》:
瞎子坐在影档上,……他也向老艄公发话了:“老大!”他的嗓门颇为洪亮。
“什么事?”回答是瓮声瓮气。
“人都上来哒,你还不撑,是不是要留我们吃午饭?”
“嗯!昨儿杀了一头驴,剩下个家伙没人买,等你吃。”老艄公不管船上有些什么人,脸上铁板一块地跟瞎子开仗。
“那是给你吃的!”瞎子的口才正愁没地方表现,“听你硬邦邦的声音,一定是偷吃了那玩艺儿。是不是?哈!”
这种粗俗的叙毛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俯拾即是。
7.时间进入21世纪,叙毛已经从面对面拓展开来,进入网络叙毛阶段。上班打开电脑,闻得蛐蛐叫,某张熟悉的脸一闪一闪的,我就知道,是我的老同学、叙毛高手、西南政法大学教授高沟樵夫精神空虚,找我叙毛来了。
问:在干什么?
回答:忙。
问:一天到晚紧到忙个哪样X?
答:莫叙毛。在加班。
眼看搭不上话,他干脆唱起来了:
送战友,去加班,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呼噜声。
战友呀战友,
小心惨遭领导表扬,
到时叫你欲哭无泪……
中华民族是一个不乏幽默感的民族,应该说,但凡有井水处,都有“叙毛”的趣事发生,只不过不以“叙毛”称之。正如晚秋亭话先生所言:“地域文化异彩纷呈,虽然意义指向相同,但各地表达这种意义的指代符号却迥异,这就构成了不乏异曲同工之妙的口语生态环境。”既然“叙毛”如此多娇,则描写叙毛论述叙毛的文章也应该层出不穷。叙毛正未有穷期,限于时间和篇幅,不能再叙了。由感兴趣的朋友们来续写吧。希望在朋友们笔下,看到更多更好更丰富多彩的“叙毛”趣事。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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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5条)
叙毛如此多娇,
世界愈来愈小 无法思考
闭着眼睛往前跑
以为眼泪就会被蒸发掉
我是个玩笑 明知你想要逃
还在彼此消耗等待着你的微笑
回忆是止痛药 时效一过就再买不到
我以为会有完美的句号 却找不到
乌江老师的精美佳作,多姿多彩,情趣盎然,将“叙毛”的趣事精彩纷呈呈现。行文活泼,生动形象,文脉丰厚,幽默感与诙谐感淋漓尽致,让人耳目一新,乐在其中。
方言介绍与考证, 结构分析加举证, 趣味、趣事多多, 旁征博引、旁逸斜出, 很逗人! 杨老师是语言专家和段子高手呢。
妙趣横生!杨老师这篇关于“叙毛”的文章,周密、严谨、活泼,带有很浓的学术性!
感觉川贵地区的方言很具趣味性。叙毛貌似是一句日常口语,实则包含了很丰富的情绪和内容,具有概括性。类似于北方的“扯”“谝”。杨老师对叙毛解说的故事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