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东坡来黄州两个月后, 弟弟子由带着他一大家子人来了。这是喜也是忧, 喜自不必说了, 忧的自是生计。自26岁任官始, 已有十九年, 但因善交友而不善理财, 他对朋友王巩说: “ 若问我贫天所赋, 不因嵌谪始囊空。” 作为贬官, 俸禄很低, 时常只可领取一些配给的实物。手上仅有的一点积蓄, 照最节俭的生活计算, 大约可支撑一年。贬谪无期限, 面对生活的压迫, 东坡希望能有一块地, 在黄州做个躬耕自给的农夫。
这个愿望, 来黄州的第二年, 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实现了。这个朋友叫马梦得, 是东坡在京都任职时认识的。他十分仰慕东坡, 东坡要到凤翔去任职, 他辞官跟着东坡做幕僚。东坡常觉得对不起他, 自己没能力提携他, 反害他辞官。知道东坡的遭遇后, 马梦得来黄州看望老朋友, 却做成一件大事, 他向当地政府申请了一块废弃已久的营地, 供东坡一家耕种谋生。
这块地地处黄州东城门外, 四周岗峦起伏, 中间有约50亩的平坡地。因是旧营地, 瓦砾遍布, 贫瘠无比, 少有农作价值, 东坡却把它当宝地。他仔细勘察了一番, 在心中画了一幅蓝图。较低的地, 种植水稻; 较高的地上种枣树和栗子树; 其他地方还想种桑树、茶树和一些果蔬。他还留一块视线最佳的空地, 等日后有余力造上安家的宅子。这块本无名的荒地, 被他命名为东坡, 从此自号为东坡居士。宋人洪迈、周必大等人认为, 苏轼号“东坡居士”, 也有出于敬慕白居易的原因。白居易在忠州做刺史时, 常在一块东坡之地散步, 还在这地种了许多花, 也把那块地命名为东坡。
家眷到来, 东坡不再住寺庙, 住进靠江边的临皋亭, 那本是地方官员视察工作时的临时住所, 也可称为驿站。房子不大, 一家人挤挤挨挨的, 算有了立足之地。东坡善于学习, 经常向当地农户请教农事, 越来越像个农夫了。一家人汗滴禾下土, 风调雨顺时, 也有不错的收获。在这一方坡地上, 做个居士也不错。居士本是指在家的佛教信徒,他们人不在寺庙, 但以佛法为指导,努力修行。许多文人墨客,常以居士自居,在诗词歌赋中抒发其超然物外之情怀。如李白号青莲居士、欧阳修号六一居士、李清照号易安居士等等。林语堂说东坡居士, 实是诗人居士。
由于人的经历和心性不同, 读和写别人的人生时关注点也有不同。“李传”更能洞察东坡的苦难和心灵的挣扎; “林传”更能津津乐道东坡的诗意栖居。在“林传”中, 东坡居士的生活是甘苦与共中的有声有色。
一块贫瘠的坡地, 对衣食无忧的人而言只是鸡肋, 但对一个贬谪之人意义是巨大的。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 东坡才从缥缈一孤鸿一变而为诗人居士, 这种变化逐步在诗作中反映出来。“刻薄的讽刺、尖锐的笔锋、一切激情与愤怒都过去了, 代之而起的是光辉、温暖、亲切、宽容的幽默感, 绝对醇美, 完全成熟。”(林语堂语)辛苦种田的东坡, 身累却心有快乐。“沛然例炀三尺雨, 造化无心悦难测, 老夫作罢得甘寝, 卧听墙东人响屐。”一场大雨哗哗的, 作为农人会担心农作物的安危, 可他照样安睡, 一切都凭造化。“腐儒奋粝支百年, 力耕不受众目怜……四邻相率助举杵, 人人知我囊无钱。”自己囊中羞涩, 但面和心都不羞涩, 因为能自食其力啊。
来黄州一两年后, 东坡已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孤鸿了, 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是常相聚的新朋友, 也有老朋友马梦得、陈季常来看他, 还有当地的邻居和农夫也成为好友。弟弟子由的女儿多, 他还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为子由觅得一个女婿。对这些患难时的朋友, 他调侃说: 朋友们若想靠他发财, 简直就像在乌龟背上刮羊毛, 不知何时才能织出毛毯。
东坡和陈季常的佳话, 还被民间演绎出河东狮吼的故事。陈季常的父亲陈希亮, 曾经是东坡在凤翔做职场小白时的顶头上司。这个上司对东坡很严厉, 两人一时关系不好, 当然后来化解了, 陈希亮的墓志铭还是东坡写的。陈的小儿子季常比较顽劣, 和东坡成了好朋友。东坡在黄州四年多, 陈季常曾七次来看望。代指“惧内”的“季常癖”, 是拜东坡所赐。东坡有诗写道: “龙丘居士(季常)亦可怜, 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 拄杖落地心茫然 。” 其实, 陈季常夫妇感情很好, 只是他太太嗓门较大, 东坡开开玩笑而已。这个玩笑的原始版本是东坡家隔壁的农妇, 她常与丈夫吵架, 东坡有诗言, 晚上听那吵架声“如猪嘶狗嗥”。
得到东坡地一年以后, 一座“雪堂”拔地而起。五间草房, 距离他住的临皋亭约500米, 成为他的书房和客房。因房子在一个大雪天完工, 故叫雪堂。夏天草房很热, 他在墙壁画上雪景中的森林、河流和渔夫, 雪堂不论冬夏都有雪了。他在雪堂读书、写诗文、接待朋友, 留下许多佳话。北宋著名书画家米芾在二十二岁时, 曾在雪堂住过多日, 两人一起论书、论画。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1170年, 东坡去世近70年时, 慕名来黄州还参观了雪堂, 并记载堂中挂有东坡的画像, 画中他一身紫袍黑帽,手拿竹竿, 倚石而卧。陆游的记载, 在我看来有这么几点重要的信息: 一座草堂,大几十年都不坍塌, 可见质量之好; 一座草堂大几十年, 保存完好, 没人霸占抢占, 可见当地人对堂主的敬重; 堂主的袍子是紫色, 那是高官才有资格穿的颜色, 可见他是一个还心系庙堂的居士。
一方东坡地, 五间雪堂屋, 也不可能消弭一个长期浸润在儒家思想中的人, 仕途受挫、志向落空的痛苦。来黄州后的第三个寒食节, 他写了两首诗, 其手稿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其中有诗句“君门深九重, 坟墓在万里。也拟苦穷途, 死灰吹不起。”其书的运笔跌宕起伏、率性而不拘章法, 笔触中情绪汹涌, 似乎难以收束。自我拯救不可能一蹴而就, 更不可能一劳永逸。月有阴晴圆缺, 人的情绪也有明暗转换。最悲观与最达观的诗词, 写作时间有时仅隔三两天, 玄妙莫测。
坡地一块、雪堂五间, 也许能解生存之忧, 东坡还想让家人日子更好一些。1082年, 也是来黄州的第三年春天, 他打算再买一块田地。在朋友的陪同下, 到距黄州三十里地的沙湖去看田。归家的路上, 突然下了大雨。一行人没带雨具, 人人都被淋得狼狈不堪, 东坡照样在雨中安步徐行。一会儿, 雨过天晴, 他为自己的镇定自若点赞, 作《定风波》一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写了《定风波》没几天, 东坡游蕲水清泉寺,这寺临兰溪,看到溪水向西流, 心想人的生命之河也可流转啊, 又写《浣溪沙》一词: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如果说《定风波》是要自己平静地对待人生的逆境,《浣溪沙》就是让自己忽略衰老。这两首词, 都写于那两首寒食诗之前的二十多天, 想不到吧。这让我想到: 情绪管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也没有永恒的秘方。该悲时, 不妨尽情去悲, 悲也是达观乐曲中的音符。
一蓑烟雨任平生, 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知能抚慰多少失落和低迷, 但不要天真的认为: 把这两句挂在嘴上, 甚至倒背如流, 就能把自己从泥淖中拽出, 从此作别萎靡。东坡都没能做到, 你我更是做不到。从缥缈一孤鸿, 到东坡一居士, 有一个炼狱的过程。其中有文学的力量, 宗教的力量, 劳作的力量, 还有思想的力量。
一个居士, 就要成为一个哲人了。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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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1条)
老师对东坡被贬黄州后的经历,东波居士名号由来,涅槃为诗人居士与哲人的诠释,文笔老道,蓝湖扬波,波光潋滟地诗意呈现,集文学性与学术性之大美,光照人心。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鼓励和支持!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苏轼有了耕地,过上了耕夫自给自足的日子,还盖上了自家小楼小院,一家人团聚不再担心风雨,还得了“东坡居士”之名,这种小美好,算不算得上惬意称心。
@四格格:这也是不幸中的小确幸了。谢谢阅评@!
轻品老师的这个题图应该改一下,因为这是你的系列文《筒子楼》的题图。读东坡的文,题图不是这样的。[偷笑][偷笑][偷笑]
@难诉相思:我这人很粗心, 每次都是你发现问题, 作出提醒,多谢啦! 文中图片已改, 但首页的目录无法改, 要麻烦编辑了。
@轻品慢尝:有时一些小问题是旁观者清。[偷笑]
几厢参照读东坡,一方坡地居士营。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山头斜照喜相迎,风穿竹林酒方醒。
松间沙路净无泥,白发黄鸡苦诵吟。
文学宗教有力量,劳作思想天地新。
蓝湖扬波多禅意,文笔老道求共鸣。
红尘滚滚路漫漫,人生总是勤耕耘。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诗人归纳又总结, 还画龙点睛。
继续拜读,认真学习![花][花][花]
@惑矣:多谢!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
几相参照,交错阅读,审视异同,搜其所长。老师对东坡在黄州的故事,娓娓道来,绘声绘色绘形,叫人增益见识,也学习了记传与文史怎么相结合些出新意的知识。
@淡墨:多谢周老师美言和鼓励!
东坡居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豁达澄澈的境界,感动世人,令人敬仰。他告诉我们:人可以一无所有,但至少应该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贫瘠。但在这块土地上,你可以自食其力,做自己想做的事,让生活回归本来的模样。赞赞赞!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赞誉! 要像你学习呢!
其实苏东坡就是一位哲人啊,他的放旷豁达,可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鸣虫:正是!正是!
“东坡居士“不容易,一个厅级干部、文化名人,做起了农民,还不是玩玩的那种,是为糊口。大概就是这个经历,加之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使他在心境上发生了变化。黄州的4年,仕途上是失意的,文学创作上是得意的。得与失,有时候是不能绝对化的。谢谢学者细腻的分析,丰满了对苏东坡的认识。[赞][赞][赞]
@诚厚:谢谢您的认可和鼓励, 其实您的认识和分析比我强多了, 读了您的评析, 总是得到启发!
你对苏轼的系列评论,因专业而深刻,又全面扎实,可以汇集成册。
@四格格:专业和深刻都不敢当, 个人体悟而已。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