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爷爷齐贤最终没能熬到六十六岁的顺年,于庚子年冬月二十二即公历1961年1月8日凌晨时分离世。
爷爷一倒头,爹齐治平便打发齐彭寿叫来了队长栾秋和本家爷爷齐贵臣,商量操办这场白事的具体事宜。齐治平说,俺爹意识尚清楚时,几次强调他的后事一定要简简单单,不可大闹。爹说,人死如灯灭,大操大办就是瞎账,就是愚蠢,更何况在这饥馑之年,人们都困苦难捱,还是尽量俭省吧!爹也说了具体的想法:外村的远亲、旧友一概不动。只通知本村、本队的本族、近亲和至交好友,一口薄棺成殓,当日入土为安。齐治平哽咽着叹了口气,唉!接着说,俺爹一辈子攻苦食淡、饱经困顿坎坷,没得一日好啊!如今老人走了,后事如果这样潦草寒酸,叫俺于心不忍啊!贵臣叔、秋弟,你们帮俺拿个主意,该如何是好?
听完齐治平这些话,齐贵臣和栾秋喟叹唏嘘了好一阵子。齐贵臣说,俺这位老哥哥真是个少有的大明白人啊!治平,你爹这些话没有妄言,句句在理啊。老话说得对,以顺为孝,你就遂了你爹的愿吧!
栾秋抹一把眼泪也说,对对,贵臣叔这话俺也赞成。贤伯这人一向精明能干,看事看人,眼界宽、想得远,谦和仁义,宽怀厚道,在咱齐栾集是真正德高望重之人,最有资格配享哀荣啊!说到此,他转身嘱咐齐彭寿,彭寿再跑一趟,把蛤蟆齐儿和大屁股栾喊来!接着说,可咱往深处想想,那所谓的哀荣,有用吗?那纯粹是折腾活人,还白白浪费钱粮物,更何况还是这样的饥寒年景!贤伯这样简单安排自己的后事,都是为咱活着的人着想啊!还是老人家思虑周全。栾秋一脸的敬重神色,又说,贵臣叔,俺不揣浅陋,自告奋勇,担当贤伯这场白事的事务总理,你看成吗?
齐贵臣重重地点着头,说,哎呀!有你这生产队长亲自出面料理此事,对治平家来说那可真是既壮腰杆又长脸面了!秋侄子,你这人心肠好、看大局,急公好义,咱村社员们都有目共睹啊!他伸出大拇哥冲栾秋翘了翘,又说,今儿个是星期天,学校那边也没事,俺也跟着忙活,干脆就在账房吧,让蛤蟆齐儿做出纳配合俺。
齐治平和栾秋都点点头。齐治平说,有秋兄弟拿总,贵臣叔坐镇账房,这样真是太好了,俺心里就忒踏实了!
齐彭寿叫来了蛤蟆齐儿、大屁股栾。齐贵臣和栾秋把男女知客、红白案、鼓乐班、烧火、传饭、洗碗、打坟、木工、纸匠、采办、鸣炮、“里外打”以及四拨杠手等列出名单,本村的由蛤蟆齐儿逐个去通知;外村的只有鼓乐班,由大屁股栾去请。
很快,被派到活儿的人陆续到了。栾秋先安排好采办、打棺、糊纸活、开墓坑之事,又摇晃着细高的身子,屋里屋外出出进进,高声大嗓地指挥着放灵床、摆香案、点长明灯、贴封门纸、挂左钱、盘灶。校长齐贵臣在账房屋,先用端丽劲拔的欧体楷书写好亡者灵牌,摆放在香案上。又裁出一沓宽宽的白纸,用遒劲潇洒的欧体行楷写了一副挽联:文韬武略慧心巧口不输诸葛;五行八作妙手神工堪比鲁班。横批:人中龙凤。
大屁股栾请的鼓乐班也到了。简短的开场锣鼓后,响起了呜哩哇啦的唢呐声。
第一批吊唁的来了。齐彭寿和爹齐治平父子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头一拨吊唁的人中竟有栾金榜。栾金榜是按同宗晚辈规矩,行的三跪三叩的大礼。行礼时,栾金榜一脸的虔诚和庄重。礼罢,栾金榜凑到栾秋跟前说,秋哥,俺今儿个没旁事,给俺安排点活儿吧!
栾秋看着栾金榜,问道,栾老师,目下各摊儿都有人了,你干点啥呢?
栾金榜四处望了望,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哥啊,俺这个“半吊子”你最清楚,大事儿也干不了。想了一下又说,要不,俺在账房跟着俺姐夫齐校长做出纳,如何?
栾秋略一思索,点点头说,好吧!大声喊道,蛤蟆齐儿,让栾老师替你做出纳,你和大屁股栾一起顶“里外打”吧!蛤蟆齐儿一听,赶忙从账房屋出来,挺胸立正,喊了一句“得令”,又一哈腰伸出右手冲栾金榜说,请吧,栾老师!蛤蟆齐儿那滑稽样儿,引得人们哄笑起来。
栾金榜神色谦恭,语气温和,热情迎送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朗声报告着每一项进出的款物。
在栾秋风风火火地指挥下,这场白事,既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期间,账房齐贵臣“劈里啪啦”的珠算声、鼓乐班幽咽哀婉的唢呐声、帮忙人插科打诨的说笑声和男女知客交替发出的“祭吊礼毕,孝子还礼!”的喊话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
身穿孝衣跪在爷爷灵前的齐彭寿,泪眼模糊中,望着屋里、院内紧张忙碌着的帮忙者和络绎不绝前来祭吊的亲友乡邻,感到人们都是如此的和睦与友善,他内心充满了温暖和感激。特别是那一拨拨吊唁的人群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无亲无故、素无交集的乡亲。这种情形在别人家白事上是很少见到的。他非常清楚,这都是爷爷生前的好人缘挣来的。
齐彭寿收回目光,望着安卧在灵床上的爷爷,他知道,眼前这个最疼爱自己、最看重自己的人,再也醒不来了。悲伤潮水般漫过心田,眼泪止不住又夺眶而出,随之思绪飘飞,脑海中尽是与爷爷有关的过往……
齐彭寿记得,自己从懂事就知道,在齐栾集,爷爷有个很响亮的外号大能耐,用村里人们的话说就是,天上地下,阳世阴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大能耐齐贤没有不知晓的。自己也打心里崇拜爷爷,觉得爷爷非常了不起!可这些年来,他更多的是感受爷爷的疼爱,自己对爷爷的了解却少之又少。就拿爷爷的名字来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齐贤就是爷爷的大号,家里人和外人都没有提及过爷爷还有真正的大号。直到今天早晨,见到爷爷灵前的香案上,摆放着本家爷爷齐贵臣亲手书写的爷爷的灵牌——“顯考齊公 諱貴賢老大人之靈位”,才知道爷爷大号叫齐贵贤。想到此,他为自己的愚钝和无知感到羞愧不已。
齐彭寿想起了爷爷跟他说过的看人识人的那些话。那是与栾胖娃发生纠纷后不久,一天在食堂吃过晚饭,与爷爷一同往家走。爷爷问他这几天在生产队干活如何?他笑着说挺好的,就是总觉着饿。爷爷说,大家伙哪有不饿的?不是问这,俺是问你心情哩!这两天从你脸上看出你满开心的,与前几天总是皱眉拉脸一副愤恨样儿大不一样了。说到此爷爷扭脸看着自己,那眼神中都是爱怜。稍一顿,爷爷笑着又说,你还小,遇事喜怒形于色,从不会掩饰自己。那天跟小胖娃的事儿,你对你贵臣爷和栾老师很有意见,以至于把学也退了。看你那会儿满腹怨恨,俺也就没有马上规劝你。暮色中,爷爷歪头仔细地端详自己。自己的脸早已发烧,估计都成红布了,因为自己那点心思全被爷爷看破了。就听爷爷接着说,其实啊,看人识人,不能凭一时一事,那样往往会有失偏颇,会看走眼。就拿那天的事说吧,栾老师看到儿子伤了手臂,心疼、着急、“护犊子”都是人之常情,说话难听还给脸色也不能算过错,说明他心里爱家人,对家人有责任心,也说明他性情实诚,没有城府。这样的人不是耍诡计施奸诈的小人,也不是坏人。再说你贵臣爷爷,当时情况下处理那事,是不能细究细枝末节的,细究起来,大家都在气头上,还能有完?你贵臣爷爷那样处理,不是偏袒谁,他想的全面,看的长远,捡着最主要的环节,当机立断,不拖泥带水,那叫能力,叫水平!彭寿啊,你记住,他们都是好人!对爷爷这些话,那会儿他齐彭寿是根本不认同的。现在看来,爷爷说得多么准、多么正确啊!
齐彭寿又想起了爷爷与家人动怒发脾气的事儿。那是爷爷刚刚落炕时,一家人商量着每天给爷爷用滚开水冲一个鸡蛋,让他略微缓解些饥饿,也能增加点营养。哪知爷爷一见,发脾气了,差点将碗打翻,说,恁糊涂!俺不中用了,这个样子还有必要吃这?快拿去让彭龄吃吧!记住,再给俺弄这,俺就把碗摔了!几天后,爷爷连糠菜团子也吃不进了,奶奶便想把他弄回家的那些树皮在碾子上碾碎,用箩筛出面粉,给爷爷掺着秫面(高粱面)和米糠做些蒸糕。爷爷一听,就怒了,他用胳膊勉强撑起孱弱的身子,喘着气说,那些榆树皮一片儿也不许动,就是年下时也不许动;更不许卖,给多少钱也不能卖!喘口气又说,瞧着吧,明春饥馑会更甚,那点榆树皮,都是续命的东西,比金子、银子还贵重!爷爷说这些话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严肃。齐彭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爷爷跟家人发脾气动怒。家里人都清楚,爷爷是为家人而完全舍去了他自己啊!家人们心里不忍、难过,可谁又能拗得过爷爷呢?
齐彭寿脑海中又出现了爷爷临走前的那些不寻常举动。昨儿个晚饭后回到家,看到一直意识模糊的爷爷突然恢复了精神头,格外清醒起来。已经几天未进食的他嚷肚子饿,想吃东西。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奶奶和娘赶忙用点棒子面和上些白菜叶,蒸了几个菜窝头,爷爷居然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个。接着,爷爷拿出自己那个用了一辈子的玉石嘴、斑竹杆、黄铜锅的烟袋递给彭寿,说,这个给你贵臣爷爷的爹、你的五太爷送去,他是俺最近的五叔了,他一直喜欢这烟袋,让他用吧;又让爹齐治平拿出八毛钱交给彭龄,嘱咐彭龄说,把钱给你蛤蟆叔的奶奶、你的六太奶奶吧,去年春天俺从她那拿过两把烟叶子,本来说好今年秋后还她烟叶子的,可谁知秋后竟满世界找不见烟叶子了。跟你六太奶奶说,就当俺八毛钱买了那两把烟叶子了。六婶子可能会客气不要这钱,但无论如何要给她留下。齐彭寿和妹妹齐彭龄完成爷爷交待的事回到家,看见爹和娘在外屋站着,眼睛红红的不说话。奶奶在一边小声嘱咐着什么。兄妹俩问爷爷怎样了,奶奶小声说,刚刚跟俺们说了几件事,这会儿累了,说要合眼歇会儿。奶奶扭头看一眼爷爷的屋,用更低的声音说,唉!刚刚跟你们的爹娘说呢,你们的爷爷怕是要走了。傍晚儿时他一下子精神转好,又闹着吃东西,如此反常可能是“回光返照”。把你俩打发出去,代他送东西送钱,是让你俩替他跟他的长辈“辞路”啊!你俩前脚刚走,他随后便跟俺们嘱咐这嘱咐那的,这是交待后事。齐彭寿想知道爷爷交待的什么后事,但奶奶没说。奶奶只是强调说,你们今晚就守在他跟前吧,怕是挺不到明天!没想到奶奶的话真应验了,刚到后半夜,爷爷便咽了气……
齐彭寿绵绵飞扬的思绪,突然被栾秋的高声大嗓打断了。栾秋嚷道,午饭马上开始,饥馑年头管不了大家什么好吃的,每人只限一碗高粱米、小米、山芋干熬成的稠粥和一碗白菜汤,希望亲朋好友谅解和担待。也请大家尽快用餐,餐毕开始入殓,入殓停当就起灵!
太阳刚刚偏西,随着几声震耳的炮响,起灵了。最前头,是燃放招魂炮的,“嗵——嘎!”“嗵——嘎!”声声二踢脚的炸响,在瑟瑟的寒风中传出去很远很远。接着是身着重孝、肩扛引魂幡的齐治平,后面跟着同样是一身孝衣的齐彭寿和一众本家近亲晚辈,再往后是八名杠手抬着的白茬棺材和身着孝衣、扶棺而行的女眷,最后是等着换杠的杠手和自愿跟来送葬的众乡亲。整个送葬队伍,在冰冻的土路上迤逦而行,绵延出一里多地……
一个时辰后,爷爷的葬礼在秋叔的操持下,在乡亲们的襄助下,圆满结束。整个丧事简约又不失隆重。
爷爷入土为安了。但齐彭寿恍恍惚惚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爷爷没有离开,爷爷的音容、身影总在眼前浮现。他摇摇自己的大脑袋,努力让自己从幻觉中回到现实,他知道,爷爷走了,千真万确地走了。但爷爷会永远留在自己的心中。爷爷就像一本自己没有读完的深奥而复杂的大书,够自己品味一辈子的……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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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2条)
看的我心里好难过,这么好的老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留下很多让人回味的故事。
@地质之花: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是啊,爷爷就像一本没有读完的深奥而复杂的大书,够品味一辈子的……
爷爷走了,齐彭寿之命运又如何?好人一生平安,但愿彭寿好运!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美评!祝好!
察言观色、事理原则、乡村习俗,细致入微的刻画描摩,写出了故事的深度,也反映作者的智慧啊。大手笔![赞][赞]
@晓舟同志:哈,晓舟老师又鼓励!感谢老兄,祝好!
写人的细致入微,办事的事理情节,没有经历过相关事不是大手笔的真写不出来![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谢谢兄弟鼓励,祝好!
鸣虫将爷爷的葬礼细致入微,情景交融,细节厚实地抒写,一幅幅乡村民情风俗画面次第展开,让人深感乡里乡亲的情深意重,对爷爷为人处世打心眼里敬重。爷爷对下彭寿怜爱与开导,如何看人识人,对孙儿日后的成长,美如灯盏。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的美评鼓励,祝好!
真是大能耐,把身后事处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尽最大努力给孩子铺好路。
@惑矣:感谢美评,祝好!
爷爷是彭寿的引路人,没有爷爷的器重,彭寿就不会有珠算、编织等等傍身谋生的技能,这是他一辈子的资本,爷爷的能不只是十八般武艺难不倒他;爷爷的贤,不只是他德高望重的威信;他的能和贤,而是塑就了彭寿 – 一个残疾人的一生。
@四格格:感谢您的细致点评,祝好!
一场葬礼, 一幅民俗风情画, 一个老人, 一个民间贤者和智者, 齐彭寿绵绵飞扬的思绪, 串联勾勒, 承前情启后事, 叙述有条不紊, 意味深长。
@轻品慢尝:感谢刘老师的精到点评,祝好!
齐爷爷看人的本领,一定会让齐彭寿受益终身。
@难诉相思:感谢院长美评,祝好!
文学即人学。世间万事万物都容易学,就是做人最难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齐贤老人就是这样的智者、贤人。他的很多能耐还没有来得及传给自己的孙子齐彭寿,但是他对孙子看人待人的一番教导,足可以让齐彭寿受用一生。可敬的老人,没能熬过粮食关,可叹可悲!
@情满乌江:感谢杨老师细致精到点评,祝好!
文韬武略慧心巧口不输诸葛;五行八作妙手神工堪比鲁班。横批:人中龙凤。这是对一乡贤的颂扬!
@雪花漫舞:感谢美评,祝好!
齐彭寿爷爷是那一带的名士,一副挽联是对他一生的评价。鸣虫老师用一章写齐彭寿爷爷的葬礼,处处体现着齐彭寿爷爷的人格魅力。欣赏,点赞!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美评,祝好!
齐彭寿爷爷的丧事办得很风光,这么多人来送他,说明他在村里很有名望,很得人心。
@清河君:感谢美评,祝好!
长辈的言传身教,就是对晚辈最好的呵护。此篇感人肺腑,颇多感悟。……不多言,静候友之结局篇。
@一池烟雨:感谢前辈美评,祝好!
再强悍的人,也挨不过饥饿的折磨,假如能吃饱饭,按爷爷这种豁达、开朗又明理、明智性格的人,应该是可以更长寿的。
@四格格:感谢您再次留评,祝好!
一个连年饥馑的岁月,一个明事理、多见识的老人就这么去了,令人感慨。
@陌上梦落:感谢您精到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