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校长齐贵臣算是把齐、栾两家的这起小纠纷了结了。
下午,齐彭寿没再去上学。他一会儿在屋里低头闷坐着,怔怔地发呆。一会儿又踅到院子里,仰头望着老枣树上那被风吹得纷乱摆动的叶子,摇头叹气。他反复思量着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觉得栾胖娃肩膀脱环、手指骨折,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而且到最后如此了结,根本也有失公允。齐彭寿两手拍着自己的大脑袋,越想越觉得悔恨交加。他悔的是自己。本来没想报复栾胖娃,却因自己的莽撞之举招致无妄之祸,得罪了栾金榜,也挂累了爹和爷爷;他也气恼本家爷爷齐贵臣。作为学校校长,他齐贵臣有威望也有能力把这事儿公平公正、四面见锯地处理圆满。可到最后也没有让栾金榜两口子因自己儿子有错在先,而说一句道歉话,更别说赔偿被撕坏的衣服了。这明显有偏袒栾胖娃之嫌;他对栾金榜,更觉失望至极,甚至产生了怨恨。身为老师,在这件事上,栾金榜一味地“护犊子”,十足得自私自利,没有丝毫的公正与大度。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境界,还不如一般社员!这让栾金榜作为老师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尤其栾金榜两口子那傲慢无礼的嘴脸,更是让他厌恶和愤恨。
悔恨气恼之下,齐彭寿彻底打消了继续上学的念头。
晚饭时,齐彭寿在食堂遇到了校长齐贵臣。齐贵臣对他说,还得接着上学去啊,再有一年就毕业,不然太可惜了。齐彭寿决绝地摇摇头。
回到家,爷爷也劝他,那学校是公家的,不是哪个人的,你去上学能碍着谁?再说还有你贵臣爷爷在那儿管事呢,他栾金榜能怎样?明儿去吧,咱接着读完!齐彭寿依然摇摇头。
爹齐治平对此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谓,说,不上拉倒,去队里干活挣工分吧!齐彭寿还是沉默不语。
第二天在食堂吃完早饭,妹妹齐彭龄要去上学了,齐彭寿大声对她说,妹呀,哥不再上学,以后不能随时看护你了,可如果哪个敢欺负你,你告诉哥,哥一定一报还一报,不会再忍着让着哪个了!齐彭龄点点头,说声俺记住了哥……
成了社员的齐彭寿,尽管年龄已满十八岁了,因个头儿仅有一米四多一点,像个半大孩子,干不了重活、累活,队长铺派活时就把他编入妇女组,干些除草、擗叶子或撒粪、翻场、攒堆之类的轻松活,每天能挣八分工。
齐彭寿与一帮妇女们一起干活,虽说挣不了高工分,倒也自由快活。只是与上学相比,他觉得饥饿感更甚了。每顿饭只能吃半饱,干一会儿活就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连说说笑笑的精神头也没有了。看着场院边编成篱笆的那根根白亮亮的秫秸,他会想象成长长的面条儿;看着脚下那些大小不一、颜色黑黄、形状丑陋的土坷垃,他会想象成煮熟的山芋,或是刚出锅的饼子;看着犁铧翻出的整齐的长长的地垄,他会想象成小时候奶奶蒸的肉龙。就这样,齐彭寿每日里幻想着能饱腹、能解馋的食物,在饥饿、疲惫和无休止的劳作中煎熬着。
这一年,从开春到入夏,干旱一直持续着。地里的庄稼,苗稀秧弱,像总是吃不饱饭的人一样,蔫哒哒,病恹恹,无精打采。到夏至时,各生产队统计出的夏粮收成,还不及往年的一半。可日子还得往下过!人们苦苦支撑着,确信秋天时能有个好收成,祈盼着明年会远离灾荒,梦想着将来定五谷丰登。
但是,在饥饿中满怀希望奋力挣扎的人们,还是不断有人撒手而去。
先是栾老灶走了。
其时时令刚交小暑。那天一大早,天上的残星还未隐去,突然有人敲响了齐彭寿家的大门。齐贤开门后,见是蛤蟆齐儿前来传丧信。蛤蟆齐儿说,贤叔啊,老灶叔殁了。村里管事的与他儿子秋哥商定了帮忙的人员名单,您还在账房。蛤蟆齐儿又说,因天太热,不能久放,午后就出殡,您马上过去吧!
尽管齐贤对老友的死早有思想准备,但听到他故去的消息还是打心里感到一阵悲凉。他夹着算盘赶到老灶家,先在灵前哭了几声老友,又抹一把老泪,然后到账房屋裁纸、濡笔,为老友写了一副挽联:勤俭持家精神永继;笃厚为人风范长存。横批:万古流芳。
这个时候栾秋已是生产队的队长,所以一些没有被指派帮忙的社员也赶来栾秋家争活干。对此,栾秋明确相拒,他说,村里、队里有规章,咱不能坏了规矩。再说按指派的人数,这里应付各项事务已经足够。未受指派的人都回去干活吧!
那些自愿前来帮忙的人说,俺们过来帮忙不是看你队长的面,是看故去的老人的面。老人家一世克勤克俭,厚道为人,堪当楷模。如今老人家驾鹤西去,俺们在这儿帮忙干点什么算是送他老人家一程!
这话说得实在得体,入情入理。但栾秋坚决不允。他说,现在是夏管的关键时期,地里的庄稼正需要人力。大家的这份情意俺领了!栾秋两手抱拳,不停地打躬作揖,接着说,俺老子肯定也不希望因他故去而耽误了夏庄稼的管护啊!咱大伙还都指望着秋天有个好收成呢!去吧!大家都去地里干活吧!
于是,人们不情愿地走了。
账房里的齐贤,手中忙活着白事儿上出入的款物、账目,嘴里向人们述说着老友栾老灶平凡又感人的生平。他从与栾老灶打小儿交往说起,说两人在塾馆逃课被先生罚跪,说两人逃荒要饭被恶狗追咬,说两人外出扛长活讨生计的艰辛,说两人冬夜冒雪绕过岗楼给县大队送信差点让鬼子要了命,说栾老灶如何勤快俭省过日子,说栾老灶如何仗义疏财济贫厄,说栾老灶如何忍辱吃亏待朋友,说栾老灶如何兄友弟恭孝双亲。最后,齐贤声音哽咽,长叹一声说,唉!算来老灶兄弟整岁刚刚六十有三,比俺还小两岁啊!这样一个好人竟先俺而去,老天不公啊!真是痛煞俺啦!齐贤边说边淌下浑浊的泪水。他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如同为栾老灶致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悼词,直说得一众帮忙的人唏嘘泪目……
栾秋一家给老子栾老灶烧过三七纸后,作为队长,他对生产队的管理层做了微调:齐彭寿被安排担任了队里的出纳兼仓库保管员,每天的工分也挣到了满工——十分。
以后的日子里,村里的齐老栓、齐殿卿、栾泰然、栾王氏先后死去,都是齐贤任账房的。
时令进入小雪后,村里年龄最长、辈分最高的齐陈氏,亦即校长齐贵臣的奶奶也死了,享年九十八岁。
传丧信的依然是蛤蟆齐儿。
这时的齐贤,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出家门,落炕不起也已有一集了。他全身浮肿,肚大如鼓,很少进食,终日昏睡。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悲戚地对蛤蟆齐儿说,唉!三奶奶……那是多棒的身子骨啊……都指望老人家……能活过百岁呢!喘两口气,接着说,她老人家……殁了,按说俺这个……本家孙子……该到账房忙活的……最起码,俺也得到她灵前……磕个头哭几声啊,可……可俺连门也出不得……连炕也下不去了,估计啊……也快……随三奶奶去啦!
蛤蟆齐儿对齐贤说,哪能啊贤叔!您一辈子聪明料亮,是人人称许的大能耐,连鬼神都敬您三分,敢让您老走?到明年您整六十六,就进入顺年了,往后就一顺百顺了!齐贤听了,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点点头说,大侄子这话……中听!摆摆手又说,快去传信吧……莫误事!
蛤蟆齐儿应一声离去了。但很快,他又回来了,说,管事儿的重新明确了,让彭寿去任账房……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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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2条)
齐彭寿可以独当一面了![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感谢老弟首席留评,祝好!
小彭寿初步领教了成人世界的无情和势利, 还有更不堪的人世现实在等着他呢。地域特色、人物形象、对话, 都写得活灵活现。[赞][赞][赞]
@轻品慢尝:感谢美评鼓励,祝好!
精美小说,将那年那月的历史投影,颇有内涵深沉呈现;将小彭寿眼里不揉沙子,退学到队里干活情景交融呈现。下笔如神,情节细密生动,直入人心。
@锦瑟黎燕: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好!
在上一篇里我还说校长公正呢,原来还是有偏倚,让小彭寿心生不满、愤然退学。那段困难时期,有多少人饿死啊!不知齐爷爷能不能够熬过饥荒?期待继续~~~~~
@难诉相思:感谢美评,祝好!
这小说写的,能看出作者生活底蕴很丰厚,经历过那个年代。
@漫言华语:感谢鼓励,祝好!
小彭寿心生不满,又愤然退学了。上学很重要,读书、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小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关心小彭寿命运,希往他顺风顺水,未来美好!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美评鼓励,祝好!
这个叫栾秋的生产队长还不错,公私分明。村里的人接连去世,这就是当时的社会背景。
@四格格:感谢美评,祝好!
彭寿去任账房,希往他顺风顺水,未来美好!
@雪花漫舞:感谢美评,祝好!
校长的处理不公,对孩子的伤害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地质之花: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怪不得说人心隔肚皮,原来齐贵臣还是藏了私心。
@惑矣:感谢美评,祝好!
齐彭寿终于没有读完小学,不过也是,18岁大小伙子,还在读小学不应该,现在的18岁啊,已经高中毕业了。
@清河君:这也是那个年代的特有风景吧,那时候有的娶过媳妇还读小学呢[咧嘴笑]感谢留评,祝好!
真让人揪心不已,难以放手。继续读,耐心等待结局。
@一池烟雨:感谢美评,祝好!
细节描写很到位!好作品!
@王志学四连笔记:感谢美评鼓励,祝好!
队长是齐彭寿的贵人,让他当了出纳和仓库保管员,在当年的生产队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雨凌:感谢美评,祝好!
齐彭寿不再上学的谜底揭晓。鸣虫老师对齐彭寿心理活动的描写很细腻,也很实在,齐彭寿是位有自尊心、正直的小伙子。当出纳、仓库保管员,鸣虫老师对60年代农村情况很熟悉。欣赏,点赞![赞][赞][赞]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细致点评,祝好!
看了这一段,感觉人活着太不容易了。
@陌上梦落:感谢您的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