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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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13日下午六点,我从市中心医院出来,阳光很慵懒,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但溽暑仍如一头猛狮龇咬着我的皮肤。我下意识地攥紧右手的五指,好像医生的手掌还在我的掌心内。

我的裤兜里揣着一纸诊断书:疑似骨坏死、骨瘤。我不大相信癌症这个恶魔立马就会光顾我的生命,倒不是一个“疑似”让我心存一丝侥幸,觉得死亡离我还很遥远。我已是花甲之年,虽然经历过死亡,我所亲历过的诸多的死亡方式,它让我过早地感到生命宛如瓷器的脆弱而不堪一击,但我的潜意识里依旧觉得自己就是不惧怯死亡的人。既已“死”过,何以惧之?接连两天,又马不停蹄到另外两家三甲医院问诊,结论不出左右。顿时,原先的“疑似”让我的侥幸彻底地土崩瓦解了。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甩给我的索命的绳索,仿佛前脚已经踏过了天堂的门槛。

我有幸碰到到了令我敬仰的M医生。他问我,有家属随诊吗?他的眼神温婉,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我有些许的感动,觉得这仿佛临终关怀的怜惜充满了人性的张力,温情、和蔼,又有凉飕飕的味道。

我说,我能坦然地接受任何结果。我告诉他,我的夫人是一个相当脆弱的善良人,她是把我的生命当做高于她生命的人,在没有确诊前,我不想让她知道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承受煎熬不是分享幸福。

也许我的淡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说,人都是向死而生,若是没有亏欠,用积极的心态过好每一天,生命同样可以出彩。

我高度认同。尽管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对即将消失的生命,这文绉绉的宽慰多少有些苍白,但在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的语境中,对于一个见惯了疾病、死亡的医生来说,这种劝慰无疑是一种以高贵灵魂为内核的职业素养。

所以,我特别特别地敬重他。

我与他握手告别。他的手温凉,握的很紧。也许这是他握手的习惯,但我不以为这仅仅是礼仪,或者素养,在我的心里,他是在给我传递直面厄运的力量。

6月15日晚,我躺在床上,破例没有开电视。我想尽快地睡去,但无法入眠,许多“假如”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许多生命临终时可能出现的细节翻来覆去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1995年孟春的一个上午,医生也曾经怀疑我患了胃癌。那天的中午我居然在病房里睡得鼾声如雷。夫人说,她见过怪物,没见过我这种怪物,明晓得自己有可能就是一个胃癌患者,还把一个囫囵觉睡得如此的洒脱。

夫人不知道,我在十岁那年就体验过死亡,而且12岁前亲眼见过许多死亡的方式,溺水而亡的,上吊走了的,被农药毒死的,吃枪子的,这些画面让我过早地体验了生命的脆弱。

9岁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我的叔爷爷吊死在一颗桑树上,他的半截舌头伸在外面,嘴角挂着欲滴不滴的血珠子,前襟被涎水湿了一大片;我的家乡是水乡,每到汛期,洪水泛滥,村里每年都有淹死的人。溺水者被鱼钩挂起来,血迹斑斑的身体倒挂在柳树上,长发倒垂,嘴巴微张,几个汉子死劲地挤压溺水者的肚子,浑浊的黄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涌。12岁那年,一个老中医强奸了他的亲孙女,他被判了死刑,刑场就在稻田里,他的脑袋被四颗子弹击碎,让我第一次感到了真真切切的脑袋开花。21岁那年我和两个同学横渡长江,到江心的时候,狂风大作,大浪山峦一样的朝我压过来。我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我不敢奢望能游上岸,只有保持体力,不让自己呛水,不让自己沉溺下去。江水裹挟着我随波而流,有轮渡在我的身边驶过,我有气无力地扬起手臂,没有一个人看见。突然,我觉得自己就是躺在死神的怀抱了,或许就在不远的某一分钟就要命断长江。但求生的本能总是指望在某一刻会有一根木头飘过来,成为拯救我的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有一尾江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时,孤寂比恐怖更可怕。所有的死亡都没有陪伴,但死亡的过程都不应该是寂然的,假若不知所踪地告别这个世界,遗憾的当不是死者。

我22岁那年,陪同权当是我女友的英到四川舍联看望她的姥姥。我们坐在大渡河的河岸上,岸石坍塌,她走了。河水裹挟着她沉沉浮浮,那件蓝色的工装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影像…..

现在,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知道,11岁那年的11月3日,我一天挨过三次打,其中两次是来自母亲用柳树条的抽打。我的小腿满是纵横交错的血色的纹路。记得当时母亲闩着前后门,我无法逃脱。我像被关在铁笼里的老鼠,满屋子乱窜。我听见外面有人推搡着大门,喊我母亲不要打了,可是母亲依然鞭起鞭落……那时,我就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不然咋会经常对我下狠手?

一次次的挨打,必然会带来玩伴们叠加的奚落。

孱弱的童年无法承受这种长期的心虐。煞黑时分,我解下那根系牯牛的麻绳,向我叔爷爷吊死的那棵桑树走去。记得叔爷爷上吊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板凳。想必他是没有体力爬到更高的树杈上系麻绳,只有站在小板凳上,套住自己的脖颈后蹬开小板凳才能促成自己的死亡。我不需要小板凳,爬树是农村孩子讨趣的基本技能。我猴一样两腿夹着树干,几个撑步就摸到了一个树杈。我的头钻进了绳套,双脚就势一蹬……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打转,麻绳把还没有长出的喉结勒得深疼深疼的,喉管里有一股气流阻滞着,鼻腔在冒火,眼睛里的金星闪来闪去,忽明忽灭。我本能地抓住麻绳向上求索……

据说,是倒马桶的婶娘发现了我。她用肩膀把我的双脚往上顶,声嘶力竭地一阵狂叫……

这短短的年少日月对于死亡的经历,断不能够让我超然于死亡,但至少对于死亡比之同龄人少了一份胆怯。当夫人说我是怪物的时候,我无法向她坦陈我所经历的一切。因为岁月的风雨无法销蚀一些生命的节点给我留下的记忆,其中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我心里的一道坎,也无法忘掉。我不想过这道坎,但每年都要过。不想过,是因为我早已经能理解母亲异样的教子方式背后的母爱,不想因为过往的重新泛起而稀释这份原始的母爱——尽管它不甚妥帖,不甚恰当,甚至野蛮。忘不掉,只是心理习惯,不再是记住忌恨。做了父亲,又做了外爷的我,父爱、母爱的特质早已了然于心。

6月15日的这个夜晚,我终究没有睡着。我早已不是1995年的我了,我已然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单只是我的个体存在,我的存在意味着亲情的链接,而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处置我未来的时间,不仅仅是我完满地作别这个充满温情的世界,还意味着我对生命的态度,哪怕我的生命还只有痛苦的一分钟,我不会呻吟,不敢懈怠,我会忘掉一切自以为的所谓的不公平。

态度是一种境界,是一份精神遗产,遗产是一种风骨的遗存,它需要传承。

生,我做不了儿女的丰碑,当我躺下的时候,至少可以做一块青石板,让他们走过路过的时候,能看见我模模糊糊的脚印里装着的不是猥琐和胆怯。

我想到“生的光荣,死的其所”。这八个字该是最为完美的人生概括了。我和夫人早有约定,百年之后,不要墓地,不要儿孙们车马劳顿地祭奠,假如我们的一捧骨灰不构成污染,就把骨灰撒到见证我们爱情的汉江。

我找到市红十字会,咨询捐献遗体的可能性,这也许比撒掉骨灰更有意义一些。“红会”问我,谁的遗体。我说,我的。她惊诧,漂亮的眼眶里是满满的疑惑。我说,人总是要走的,遗体对于医院是稀罕的资源。

她公事公办地说,地市一级的“红会”尚不具备接受遗体捐献的资质。她的微信响了,她不再理我。

好阴冷的态度,一如在说一宗买卖猪仔的生意!

我走了,不觉得有什么失望。我捐献遗体的初衷本就不那么高雅。我不怕死亡,我害怕死亡前的疼痛,我想用我的定向捐献遗体的方式换取足够的杜冷丁,让自己在黄泉路的生命多一份尊严和体面。

我问过医生,假如我真的是患了骨癌,我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他说,骨癌晚期患者,也许就两三个月。

果真如此的话,我还能等到小女儿结婚那一天。但我不敢想象,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小两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时刻,我是定然不能给他们的婚姻一个甜蜜的起点,但岁月会冲淡他们的忧伤,最初的痛苦终究会变成永生的遗憾。但我的夫人她会如何度过余生呢?她长期失眠,过敏性鼻炎、颈椎病、糖尿病一大堆疾病一直困扰着她,我不敢想象没有我的日子,她会怎样捱过孤寂的分分秒秒。

6月16日,我被一帮牌友强行拉到麻将桌上。麻将四合,我就觉得它就是一方墓穴,桌窝里的骰子如舍利子泛着冷飕飕的光泽。麻将拆了合,合了拆,蓝绿的方块不断地组合、崩塌,似乎在演绎纷乱的人生。牌友说我不在状态。也是。但我在我的状态,我的状态就是混沌,也许某一局就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局,每一次银两的所获所失都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次感情交流。

我一直以为搓麻就是博弈,但今天不是博弈,是亲合,是把悲苦寄存于娱乐的一场零和的游戏。

快到21点了。突然想到该给我的父亲上一次坟,不然再也不能为他上香了。

父亲的坟地在老家,离我的牌桌有300多公里。自驾在路上,觉得这是一场有些悲壮的生命行走。路上,想起奶奶、母亲经常说的辞路,辞路就是临终前的辞别。过去她们总说自己年岁已高,临死前,该见的亲人都要见到,不然会留下遗憾。可我的此番行走仅仅是祭奠我父亲的亡灵,是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为父亲点燃一支香。

到达父亲的灵塚已经是凌晨两点,周遭漆黑一片,父亲安卧的坟茔上绿草萋萋,远处有断断续续的蛙鼓声飘过来。没有纸,没有香,我点燃一支烟放在父亲的墓碑上,烟火在微风中忽明忽灭,仿佛父亲慈爱的目光。

我坐在父亲的墓前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觉得自己太亏欠他了,生前没有尽心的陪护已然让我痛彻地感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而自己死后也不能陪伴于他,哪怕是一个低矮的坟茔。

临走的时候,我拧开一瓶白酒,洒在他的墓前。我想说一句“父,儿子再也不能为你扫墓了”,可是话没说出口,竟然哽咽了起来。这几天,我想了许多,想女儿,想夫人,想母亲,都不曾潮湿过眼眶,可是此时此刻,我无法自制,竟然嚎啕起来了。我不知道这嚎啕声在夜深人静的旷野该是多么的恐怖。

远处,有惊鸟横空而过,萤火虫三三两两划过的弧线煞是扎眼……

回程的路上,我所熟悉的杨柳、村庄依次而过,我的心似乎松弛了许多,觉着这黑沉沉的夜色都是值得留恋的,每一寸的光阴里都有生的美好。

也许我不会再来了,但我这次的祭奠,祭奠的那支专属于我父亲的香烟就是一只铆钉,把我的敬重和想念铆在了父亲的灵魂里。

回家后,遵照同济的医嘱,我做了一次99锝骨扫描,确诊为骨样骨瘤,良性的。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翻转,我都惊讶自己的沉静。我本不是一个十分淡定的人,但面对最终结果的大逆袭,本该有一个死囚被突然释放的狂喜,我没有,居然心如止水,没有半点的激动,只是眼眶有些湿。或许,一个曾经在童年时就“死”过一次的人,劫难已经微不足道,“死”而复生的喜悦也只是一种平常人生的体验罢了,就像丢了一双鞋,又捡回来了,或者肚子饿了,恰逢一碗稀粥。最该值得高兴的是,自己更加知道应该如何善待所有的生命,应该在余生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所有。因为记忆可以重置所有的情景,生命却不能复制。

奥格.曼迪诺在《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中所展现的生命情怀令我感动,他的达观和感悟我无法企及。他说,“我终于醒悟到,若是懒惰,无异于从我所爱之人中窃取食物和衣裳。我不是贼,我有爱心,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要证明我的爱心和伟大。”我乃凡夫俗子,没有奥格境界,但至少对于“最后的机会”的态度是相通的。也许有一天,我的腿疾会由良性翻卷成恶性,上苍会在某个不确切的时刻中让我的生命嘎然而止,所以,我会把以后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的机会”,放下一切纠结,只想今天的瓜熟,勿念明天的蒂落。既然今天的时光是上苍给予我的额外的奖赏,我就该给我的亲人快乐,为我的夫人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无怨无悔地做。这是生活赋予我生命的油彩,我的每一笔都要描绘生活的意蕴,为了自己所钟爱的亲人。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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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晓舟同志的头像
    晓舟同志 2025年1月6日 下午1:09

    2013年,那时我们在疯狂地玩博客呢,兄长的险情我是一点不知啊。
    有惊无险,这是天将降大任的节奏啊,怪不得次年新浪封神方兄名列四大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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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黎燕 2025年1月6日 下午1:51

    好有深度的丰厚大作,将命悬一线,经历亲人友人戛然而去,对生死的拷问极具哲思禅境,许多佳句堪为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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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品慢尝 2025年1月6日 下午2:43

    字字句句都是生命的真实体验和深厚的人生哲理, 读来有启发有感慨, 很受教!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5年1月6日 下午3:36

    把对生死的体验和考量,形诸文字,极有深度,这样的阅历和思想,不是谁都能有的!

  • 漫言华语的头像
    漫言华语 2025年1月6日 下午8:09

    面对死神的心态描写很真实。其实谁都不是单纯为自己活着的,当死神来临时想到的都是身边最亲的人。

  • 惑矣的头像
    惑矣 2025年1月6日 下午8:53

    独自直面生死,心里牵念亲情、万般纠葛。字字句句都有丰厚的人生哲理和深刻的思想。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7日 上午8:37

    老师以一个患者的视角讲述了在医院就医的面面观,医者百态,非常客观实际,对我这个医生来说受益良多。

  • 地质之花的头像
    地质之花 2025年1月7日 下午7:19

    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遇到什么,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珍惜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种与死神插肩而过的经历我也经历过,在面对死神的时候,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人。那一年我也是如此选择,我告诉孩子,能捐献遗体就捐献,没有接受的,就把我的骨灰送到我的老家,洒在家乡的大海里。活过来,就好好珍惜这老天爷赐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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