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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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初,在金华金东双尖峰下的畈田蒋村,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取名蒋正涵,号海澄。头胎男孩的诞生并没有让身为地主老财的父亲蒋忠樽喜悦,因为他几乎要了母亲的性命。难产生下孩子的母亲,奄奄一息地回娘家休养。这个男孩被算命先生算出“克父母”,于是被送到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去寄养。养母是童养媳,连名字也没有,周围的人便以她出生地的村名“大叶荷”来称呼她。5岁时,男孩回到了自己亲生父母家中,可他却和他的原生家庭格格不入,千方百计想逃离这个充满封建专制和霸凌的家。最终,他成功了。青年时期,他远走高飞,赴省城、去巴黎。1932年,回国后的他参加左联的革命运动,被捕入狱。次年冬天,在监狱里,望着窗外弥漫的大雪,他怀念早早故去的乳母,写下了催人泪下的不朽诗作——《大堰河 我的保姆》,大堰河即大叶荷,只因他不知道乳母的称呼究竟如何书写,便用了方言谐音。这位作者,即是艾青,若干年后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来到畈田蒋村,走进艾青故居,凭吊这位早已作古的大诗人。此故居已非彼故居。曾经的艾青故居是由艾青的祖父蒋文蓬建于清光绪年间。故居占地两百多平方米,五开间两厢房坐北朝南,东厢房为书斋,名曰“望益斋”;西厢房为艾青父母的卧室,1910年3月艾青诞生于此。原两厢房中间天井的南墙上题有“天伦叙乐”四字的大匾额。故居于1942年5月被侵华日军烧毁。当时正值抗日战争,艾青的父母相继去世,艾青远赴延安参加革命,弟妹们多在外地求学,唯有艾青的小妹蒋希宁在家。故居于1946年由蒋希宁凭着记忆原样重建。解放后,艾青曾四次回故乡,其中两次曾住在故居,最长一次达一个多月。八十年代后期,故居进行修葺,列为纪念艾青的场所。

故居陈列着艾青的五代家族谱系,艾青的生平,他的文学作品和卓越成就。他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故去后被授予“中国当代诗魂金奖”。他不愧为诗坛泰斗。我曾经多次拜读《大堰河 我的保姆》,然而没有哪一次像此时、站在他出生的土地上时那样令我满含泪水。他的文字朴实无华却发自肺腑,直抵人心。他用自己的笔,在为千千万万像大叶荷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受压迫受奴役的农村妇女呐喊。虽然和他不是同时代的人,然而对他的童年经历、他对乳母的深厚感情,我感同身受,也深深理解他的忧郁气质。他写道: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读到这里,我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奶妈。她也曾是一贫如洗的村妇,我也是到了很大才知道她的确切姓名祝凤珠。想起早年奶妈送我回城里父母家中时,父亲那种冷峻威严的神情,奶妈那种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如刀绞。父亲虽然早早地背叛家庭参军,可他骨子里的地主大少爷的做派根深蒂固。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同情心,当奶妈家被一场大火烧尽时,他出手就是一百块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因为这样,奶妈一家就得永远对他感恩戴德。父亲的施舍是居高临下的。我因为吃了奶妈的奶水,便对他的这种态度产生极度反感。艾青应该是和父亲和解了,否则父亲不会给他一笔资金远赴重洋去法国,否则艾青不会在晚年还一而再回到故乡,那可是他早年竭力想逃离的地方。当然,我也早已跟父亲做了和解,走上了他为我铺设的人生之路,在他的晚年尽了一个女儿应尽的责任。

艾青诗句中的“天伦叙乐”匾额,早已在战火中灰飞烟灭,我所见到的这块刻着同样四个字的匾额,由著名文化人文怀沙所题,只为还原诗人笔下的场景:“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但,我是这般忸怩(niǔní)不安!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这“天伦叙乐”的匾额,待诗人长大后,才悟出其讽刺性。他的父亲,一方面津津乐道着“天伦叙乐”,一方面却视亲生子为不吉之兆避而远之,多么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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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青的年代,没有粉丝一说,然而,的的确确有那么多他的崇拜者,年轻的,年老的,国内的,国外的。有人不远万里来到金华,寻找“大堰河”,然而,哪里有大堰河的踪迹。诗人笔下的大堰河,是他的保姆,更确切地说是他的乳母。之所以写作“保姆”,是因为在诗人断奶之后,大叶荷为了生计继续给他家帮佣。“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大叶荷是平凡卑微的,而她却又是伟大的,因为她成就了一颗悲悯的高贵的心。

艾青的一生命运多舛。童年的经历使他的性格和气质变得忧郁,具有强烈的叛逆情绪。他穷尽一生都在追寻光,追寻理想,都在为底层民众发声,哪怕身陷囹圄,哪怕遭受不公正待遇。他的诗,充满对土地和人民的热爱,充满对自由和光明的向往,有着悲怆的深度和震撼人心的力度,总能引起人们的深度共鸣。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来到艾青故居,慕名寻找大堰河,然而我要找的不是一条具象的河,也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而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弥散在艾青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那是高贵的大堰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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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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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6条)

  • 鸣虫的头像
    鸣虫 2025年1月2日 上午9:50

    难得的好文!能瞻仰艾青的故居,是机缘;能写出如此条理清晰、饱含深情的美文,是不凡的才情!欣赏!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2日 上午11:27

      @鸣虫谢谢鸣虫老师!你的评价太高了,让我汗颜。[汗]

  • 阳光笙箫支剑笙的头像
    阳光笙箫支剑笙 2025年1月2日 上午11:07

    大堰河,
    今天,
    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
    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一一艾青

  • 晓舟同志的头像
    晓舟同志 2025年1月2日 上午11:17

    知道蒋青为什么改名为艾青的吗?[偷笑]

  • 锦瑟黎燕的头像
    锦瑟黎燕 2025年1月2日 下午12:02

    蒋院能够在艾青故居,凭吊诗坛泰斗,情深意切地感受艾青诗歌的一往情深与独特魅力,抒写出如此浓情神骏高雅之作,感人肺腑。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2日 下午4:13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美评!虽然艾青的名字如雷贯耳,他的作品也耳熟能详,但站在他生活过的那篇土地,看着他的生平介绍,感受还是不一样。

  • 四格格的头像
    四格格 2025年1月2日 下午12:11

    感同身受,才能至诚至真;至诚至诚,才能写出这样深刻、深情的好文。大叶荷的精神影响了艾青的一生,艾青又用大堰河的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2日 下午4:16

      @四格格谢谢格格美评!艾青的诗,太富感染力了。非常理解那些诗人的崇拜者大老远的过来,就为凭吊一座老宅,因为这里有偶像的灵魂。

  • 轻品慢尝的头像
    轻品慢尝 2025年1月2日 下午2:58

    艾青是深情之人, 你也是深情之人。此文读后, 我又把艾青的《大堰河》读了几遍, 你的文字,加深了我对艾青作品的理解, 你有感同身受, 因此共情了。到相关的场景去一下, 情感立体化了。新年好! 新年快乐!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2日 下午4:19

      @轻品慢尝谢谢你的理解和共鸣。这首诗由你朗诵,一定非常的具有感染力。不禁想起在苏州时你声情并茂的朗诵……

  • 清河君的头像
    清河君 2025年1月2日 下午4:37

    大概是1978年吧,在十月文学杂志上看到一首艾青的诗词,那时是我的文学的启蒙期,对那首诗喜欢得不得了,抄写在笔记本上(我以前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按照杂志的地址写信给编辑部,请他们是否可以寄我寄一本艾青诗集,说了很多文学青年对艾青仰慕的话。嗯,可能是无名之辈吧,或者是编辑没有艾青诗集,这件事一直没有下文。看了您这篇文章,方知艾青的家乡在金华畈田蒋村,还是您的家门呢。以后有机会到金华,一定要去拜访伟大民族诗人的祖居地。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2日 下午5:18

      @清河君你若过来我可以当个半吊水的向导。金华是很多文化人的集聚地。

  • 惑矣的头像
    惑矣 2025年1月2日 下午5:41

    游艾青故居,近距离接触文豪成长的地方,羡慕你!很小的时候,记得在爸爸学校的小库房里,一堆旧书中翻检,艾青、艾芜、陈残云、流沙河—-感觉他们都是新与旧之间很神秘的存在。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3日 下午3:40

      @惑矣是呀,这些诗人的名字直到现在依旧如雷贯耳。虽然艾青跟我们不时同时代的人,但我们这一代的成长轨迹里还是有他的印记。

  • 李宗宾19481957的头像
    李宗宾19481957 2025年1月2日 下午9:17

    由大堰河的奶妈,写到自己的奶妈,真情实感,令人动容,喜欢读蒋院的直抒胸臆的好作品!艾青的诗歌,我是80年才读到的,以前他的书都是“大毒草”……读完《艾青诗选》后,感叹中国还有这样写诗歌的作家,太了不起啦!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3日 下午3:42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的溢美之词。艾青是了不起的诗坛泰斗,他出生在金华,是金华的骄傲。

  • 地质之花的头像
    地质之花 2025年1月3日 下午3:06

    艾青从小寄养在奶妈家里,回家看到的是父亲冰冷的脸,心里自然就与奶妈亲近。
    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丝带,和解不和解都没有什么。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3日 下午3:44

      @地质之花是呀,虽然跟亲生父母有着血缘关系,然而,他自幼生活在穷人家里,回到原生家庭后,两相对比深深感受到两个阶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就导致了他的痛苦、叛逆,他要为劳苦大众呐喊。

  • 梨子?的头像
    梨子? 2025年1月3日 下午3:19

    姐姐写的真好。让我在您的优美的文字中了解了艾青更多的历史与情感。

  • 锦瑟黎燕的头像
    锦瑟黎燕 2025年1月3日 下午5:35

    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来到艾青故居,慕名寻找大堰河,然而我要找的不是一条具象的河,也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而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弥散在艾青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那是高贵的大堰河精神——这样的结尾,好有意境与格局,是升华,也是灯盏,让丰厚佳作既情深义重,又熠熠生辉,光照人心。

  • 四格格的头像
    四格格 2025年1月3日 下午7:44

    精神是无形的,但它又是传播最广、影响最深的。能唤起民众千千万,就是精神的伟大力量。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5日 下午3:19

      @四格格格格所言极是。多少诗人的追随者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汲取一种精神力量。

  • 一池烟雨的头像
    一池烟雨 2025年1月5日 上午11:43

    著名诗人艾青,影响巨大、深远。他的诗,“充满对土地和人民的热爱,充满对自由和光明的向往,有着悲怆的深度和震撼人心的力度,总能引起人们的深度共鸣。”[喝彩][赞]

  • 诚厚的头像
    诚厚 2025年1月5日 下午4:38

    这是篇佳作,够作家水平了。从艾青的出生,代表作《大堰河 我的保姆》的问世,到参观艾青故居,参观中因相似的情况想起了奶妈,再引用诗作表达艾青对保姆及底层民众的爱,文字流畅自然,充满情感。点个大赞![赞][赞][赞][花][花][花]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6日 上午7:54

      @诚厚诚厚老师的评价那么高,让我诚惶诚恐,不过对我也是很大的鞭策。多谢!

  • 皓月蓝空的头像
    皓月蓝空 2025年1月7日 下午8:49

    一个语文老师很惭愧地表示,还没去过艾青故里;这里学习了您的文字,以后上语文课,又多了一些可以和学生交流的话题。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16日 上午10:53

      @皓月蓝空皓月老师过谦了。艾青的诗列入语文教材,您是语文老师,即便没来过艾青故居,您的理解也比我们深刻得多。

  • 华章秋韵的头像
    华章秋韵 2025年1月15日 下午8:45

    半个多世纪前就知道艾青与《大堰河 我的保姆》,但不知道艾青的故居在哪里。读您的文章,仿佛跟着您的文字游览了他的故居,还了解了您的童年生活,故而让我感受到此文感人肺腑。

    • 难诉相思的头像
      难诉相思 2025年1月16日 上午10:54

      @华章秋韵谢谢秋韵老师!我来到艾青故居,看到他的童年经历,也是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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