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 在《南方周末》报上读到了莫砺锋写的《我为母校写碑文》, 下文简称《写碑文》。
南京大学文学院的莫教授, 是我十分信赖和敬重的学者。他人品、学品端正, 学养深厚, 原来他这个无锡人, 还是苏州中学1966届的高中毕业生。2024年12月7日是苏州中学建校12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苏州中学还有一个树碑典礼。所树之碑上的铭文是莫教授撰写的。受铭文字数的限制, 莫教授沉埋在心里的歉意, 无法在碑文上呈现, 本想借参加典礼的机会加以表达的, 但莫教授因故没赶上参加典礼, 因此另写《写碑文》一文发布于校友群里, 随后该文又发表于《南方周末》, 用以表达对母校的歉疚之意。
究竟是一块什么碑? 莫教授的歉意又是什么? 那就先读一下碑文:
[母校原有创校纪念碑塔一座,立于一九三一年。造型典雅,铭文庄严,师生过此,皆敬礼焉。然诚如吴人陆龟蒙所云,“碑者悲也。”及至文革,碑塔毁于一旦,碑文竟遭琢毁,仅存碑柱圮倾于道山西坡。今为庆贺百廿校庆,母校筹划重建碑塔。初闻此议,泪流满襟。犹忆五十八年前,碑塔遭毁之时,余正就读于母校也。虽不以毁碑为然,然亦未敢挺身呵止。今虽头白,犹怀愧疚。故余对母校建碑之议,亟表赞成。孔子曰:“知耻近乎勇。”重建此碑,乃知耻之举也。缅怀母校历史,远有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近有汪懋祖校长“勿长其暴戾之习”之诫。此乃吾辈理应恪守之传统也。凡我苏中校友,可不勉乎哉。]
这是一尊重立的纪念碑, 苏州中学原来也有一尊创校纪念碑, 立于一九三一年, 但在特殊年代被毁。苏州中学的历史可上溯到北宋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创办的苏州府学。从1035年至1904年, 是苏州府学的旧学阶段, 其中经历了多次更名和变迁。1904年, 晚清废科举设新学,在原府学基础上苏州建立新学校,新学校也曾经历一些更名和变迁。辛亥革命后,学校改名为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7年又在此基础上组建为江苏省立苏州中学。苏州中学的历史从建立新学的1904年开始, 到今年就是120年了。一九三一年, 正值全国同仇敌忾,共同抵抗日寇之时, 苏州中学立创校纪念碑。碑文记录了吴地人杰“以和制国,以勇事仇”的一些事迹, 表达今日学人学子报效国家的志向。
新立的纪念碑为“苏中百廿纪念碑”, 其实也是重立惨遭被毁的“苏中创校纪念碑”。 两碑的形制和体积完全一致, 但新碑没有复盘原碑碑文, 那是另有深意。苏州中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之际, 现任苏中校长因为莫教授是校友,又亲眼目睹过毁碑的事情,遂请他为新碑写碑文。校长恳切地对莫教授说: 现在国家兴盛,重视文化教育,继承前人风范,这是我们吴地一直崇尚的。您是程千帆的高徒,秉承前代的道德文章,恭敬于教育事业,学生众多,而您的文章,又远近闻名,应该可以成为苏州中学的典范。对校长这样的褒扬, 莫教授心潮翻滚。他想到: 碑确实是铭刻的器物,而铭文则是碑上的文字。给器物起名字是为了自我警醒。1931年, 时局危急,苏州中学以立碑来激励大家报国。如今, 重建这块碑,既是为了纪念建校一百二十年,也是为了让文脉不断,并希望那个纪念碑被毁事件永远不再发生。为此莫教授答应了校方为之写碑文的请求。从莫先生写的碑文看, 知耻是其重要主题。
知耻从自己开始, 莫教授先自我反省, 并深表歉意。碑文中的含蓄表达, 莫先生觉得不尽意, 所以又写《写碑文》一文具体言之。文中写到: “作为五十八年前毕业于母校的一九六六届之一员, 回忆当年此碑被毁的旧事, 百感交集。当年的我身为黑五类, 当然不敢参加势如狂潮的所有革命行动。当我目睹同学高呼口号推倒碑身, 并不厌其烦地逐字琢毁碑文时, 内心虽不以为然, 也只是转身离开, 未敢出声。今日思之, 这与身为人子目睹母亲受辱却默不作声又有何异? 举锤毁碑与沉默旁观, 貌若有异, 然亦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也! 故我下笔撰稿时, 心怀愧疚。” 在当时的情境下, 不参与毁碑就可问心无愧了, 只是没有挺身呵止而已,莫教授就如此的愧疚。可见他心中有创校者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换作一些人, 不知会怎样竭力美化自己的转身离开呢。
莫教授在《写碑文》中,还附列了他所写的碑文初稿。他说正式碑文的文字比初稿要少, 细思删稿之故, 除追求简练外,或亦有所顾忌。初稿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毁此碑者,既非校外之狂徒,更非异国之流寇, 而实吾苏中之学子也。”正稿将之删去了, 我想那是有所顾忌。莫教授自己知耻, 为自己没阻止毁碑而歉疚, 但他不忍心责怪苏中学子。其实他内心的痛是很深刻的, 如果毁碑者是外人——社会流民, 特别是异国入侵者, 苏中学子就无愧疚或少一些愧疚了。毁碑者不是外人而恰是自己人, 而且那么丧心病狂, 砸碑还不过瘾, 连碑上的文字都要琢掉, 这是什么样的教育教出来的心性和举止? 这哪是愧疚二字能担待的, 这是耻啊! 知耻近乎勇, 莫教授是勇者, 他希望所有的苏中学子, 也是勇者。知耻者, 当然不该是现在的苏中学子, 但过去、现在、未来的苏中学子要记住这个耻, 永远对这种“暴戾之习”说不。
这块碑, 立的是莫教授的心胸, 也是苏州中学的心胸, 这样的苏州中学源远流长!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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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4条)
这是个复碑说明呢,原碑文似应还保留才是啊。
@晓舟同志:说的是呀, 不知原碑文是否完整留存, 但碑石被毁, 从拓片看,大量文字是模糊不清的。我也试图看到原碑文, 但没找到看到, 我文中说的原碑文的一些内容, 也是从一些可见资料描述中提取了那么一点点。
苏州中学培养出大批名人,既有院士,又有知名文化人。建校从办新学开始算。建校85周年时,陆文夫讲了话也发表了。莫砺锋教授为120周年写碑文,并发表了《写碑文》。这是校友对母校的认同。大宝是苏中新生,前辈学长是她的学习榜样。刘老师关注苏中,可敬!
@诚厚:您对苏中的了解比我多多了, 我是班门弄斧了。你家大宝能进苏中, 实是人中龙凤, 羡慕啊! 能在苏中读书, 是人生一大幸。青少年在那样的地方涵养, 会为一生铸就良好的基石。大宝的未来可期啊!
老师将莫砺锋教授为苏州中学120周年写碑文,在《南方日报》发表了《写碑文》细致入微呈现,与此同时娓娓道来名校的前世今生,这样的丰厚华章,极具历史价值,弥足珍贵。
@锦瑟黎燕:多谢大姐一贯的支持和鼓励!
能够写碑文的,都是古文功底相当了得的老学究,我每每看碑文,都会看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感叹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学古文。轻品老师对莫教师写的碑文的解读,也足见您功力的深厚,让人倾佩。
@难诉相思:谢谢美言! 碑文文字庄重典雅, 精炼简洁, 确实能体现汉语的魅力。现代人写的碑文, 已经白话了不少,像您这样的文字水平,理解是不成问题的。
莫教授的碑文和后记的《写碑文》,都感人至深。特别是“知耻近乎勇”的心态和精神,尤为感人。这种耻是那一代学子,那一个年代的耻,而记住这种耻则应该是千千万万后代学子、是千千万万后年代引以为警、引以为训的。
@四格格:您说得太对了, 这种耻, 是不能掩盖的, 遮羞布也是遮不住的, 记住它才能引以为警、引以为训。
苏州中学碑文记录了吴地人杰“以和制国,以勇事仇”的一些事迹, 表达今日学人学子报效国家的志向。
这块碑, 立的是莫教授的心胸, 也是苏州中学的心胸, 这样的苏州中学源远流长!
知耻近乎勇,引以为警、引以为训,指引来者,教育后人,振兴中华,砥砺奋进!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支老师阅评! 您的言语铿锵有力呀!
苏州中学鼎鼎大名学府重地,作为苏州中学毕业的莫教授,同样也是鼎鼎大名的学者,为苏州中学120周年撰写碑文,使其大名进一步光大和长久流传!重要的是碑文所承载的思想:重立此碑,乃知耻之举。更为重要的是,碑文倡导苏州中学要继承传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和“勿长其暴戾之习”。
@鸣虫:谢谢您的阅评! 正如您所说,碑文倡导的是传统文化的优良传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 告诫后人“勿长其暴戾之习”。
老师的此篇丰厚佳作,折射了特殊年代的历史投影,令人百感交集。那年那月,被毁的文脉器物,不知有多少;参与毁灭者,有几人反思知耻。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阅评!
此篇论述,内涵深邃。“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勿长其暴戾之习”之戒,令人深省。[喝彩][赞][赞][赞]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美言!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的“疯狂”也是潮流也,孔庙都砸了,何况苏中呼!我也是那个时代的经历者,读老师的文章亦百感交集……为莫砺锋教授的碑文点赞!!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的认可和点赞!
我儿子读高中时,我已在苏州工作,苏中校长让我把儿子转到苏中,放在最好的国际班。我儿子觉得梁丰不错,没肯转。读南大国际金融系后对我说,他们班有苏中的毕业生,潜力就是不一样。包括苏中在内的苏州名校,都没有搬到外面去新建,新建校就没有文脉了。
@诚厚:您家代代出人才, 令人羡慕!
知耻从自己开始——这就很可贵了!
莫教授是真正的学者。“知耻近乎勇”,但真正知耻的不应该是莫教授,身为黑五类,自身难保,面对一群狂热的学生,他能做的只能是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