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 ——《婆娘，你好！》（节选 17）

我的睡眠一直很好，没想到这种状态在今晚被彻底颠覆了。此刻，凌晨四点三十六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

没有因失眠而焦躁，没有特别地回避某件事不去想它，也没有陷在某件事上而不可自拔，只是想自已能够轻松地进入睡眠模式。事实上，这种“只是想”也是刻意，带有明显的强制性和自我压迫感，越“只是想”，越是清醒。

刚起床时，腰疼，翻几次身，差点掉下床了。昨晚在旅店登记时，你说给我登记个大床房。我说，大床房有个屁用，反正自己只能睡一尺宽。

你626，我623。中间隔着两个码，觉得比在家里隔一层楼还遥远。

进房间见了这小床，好不习惯。好多年都没睡这种小床了，每次出来睡的都是大床，一夜过后，大半边纹丝不动，觉着这是浪费资源了。在家也是大床，半床肉身半床书。书堆得零乱，远不如狗市旧书摊的整齐，而你也不曾说过我。你晓得我喜欢在睡前躺在床上看几页闲书，看着看着，脑袋一歪，手上的书便盖在脸上，第二天醒来，自己都觉得滑稽，这情景好熟悉啊。过去，我老家有老人故去时，都会在死者脸上盖一本书，或者蒙一张粗糙的黄裱纸。

这晚没睡好，跟这窄溜溜的小床有没有关系呢？兴许有。许多时候，心理暗示的力量远大于明明白白的提醒，有些存量的价值，不在于实用，而在于存在。比如某个人银行卡上足够大的数字，终身都不可能动用，但它的存在会让人没有生活之觎。这大床也是，大半边不曾滚过，但它给人留下了舒适的心理宽度。

今年还剩下最后一个月了，离你罹患大恙，已是三年之久了。你经历的身心痛苦，你知我知的切肤之痛历历在目。有人说，岁月不负有心人，这只是一种愿望和期许罢了，许多时候，岁月就是一把钝刀，每天都在割人骨肉。唯其钝，才让人觉得苦不堪言。

对于健康，我和你都没有特别的期待，你身上众多的疾病中，不再恶化，在数量上不再有叠加，就算是幸福的了。事实上，在你我的心里，还有许多预期，比如，某一种疾病还能朝好的方向转化，某一种对身体有害的药物，我们还能找到另外的没有毒副作用的替代品。

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们的努力一直在路上。

许多时候，明知道努力是一种无用功，但还是持续而为，总希望奇迹能在不懈的努力中突然闪现。比如去济南求医，比如这次来武汉找专家。

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的乐观。当某一种疾病略有好转，你觉得就是幸福降临了。昨日，来武汉的路上，你说，若是眼睛能自主睁开，那就是幸福的日子了。

这是你沉静温和的性格，所求不多，生活的点滴赐予，你都会自得其乐。可是生活太吝啬，对你太苛刻。

我是一个不怕死、却怕受折磨的人。我常常想，假如你身上的某一种疾病降临在我身上，我肯定会焦躁不安，肯定会时不时无端地发脾气。而你，这几年不曾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不曾有过一次气馁，反倒在亲人遭遇困难时，你予人以贴心贴肝的帮助。

今年夏天，方格提亲，差钱，你跌跌撞撞去银行，给他汇了五万；唐睿重病，你念兹在兹；艾飞癌症，你得知后嚎啕大哭；弟媳妇脑梗，你喋喋不休地念叨她的疾苦……

我一边敬重你，一边说你的行为是愚善，善良得没有底线了。

真是如此，在我家人面前，你善良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破防。

外甥女说起这些，满眼的热泪，我的几个妹妹说你是我们家的活菩萨。

这是身教！至少教育了我，在困难面前，要坚强面对。所以，当我右腿有恙，当我肠胃不适，当我肾结石复发，我一咬牙，这算老求！比你的苦，远不止差十八条街！

昨天晚饭后，我们去双湖桥散步，这里曾是我供职单位主管部门的所在地。我们一起说和几任厅长的过招。我说谁的不堪，谁的古怪，谁的和蔼可亲、礼贤下士。你说你如何在某某头儿面前四两拨千斤。你说我二球巴叽，胆敢跟顶头上司干仗。我说你跨界履职的游刃有余…

我说，某年在省厅的团拜会上，我三口闷掉一斤半白酒，居然为单位闷回了三百万元。

你问我，醉了吗？没醉，我说钱是最好的解酒药。

你骂我憨逼一枚，为了单位，连命都不要了。

那时，一门心思跑项目、跑资金，精力也充沛，没想到几杯酒就能要性命。

双湖桥边，我们一时慷慨激昂，一时嘻嘻哈哈，你的神情压根儿就不像是个重病在身的人。

回程时，我说，没有我，你能自己找到宾馆吗？你说，不能。我说你真是个憨逼。其实，我也是个著名路痴，我也带你走了一截弯路，差点走到了回宾馆的相反方向。

我没说与你听，我怕你骂我是个“憨逼”。

其实，你从来不怕迷路。你胆子贼大，脑瓜子活泛，迷路了，也能找到回路。

那年，你去阿联酋，单飞游了一天，后来找不到宾馆了。你凭着几句三脚猫英语，硬是把自己搬回酒店了。到了酒店，又记不得房间号，你英语加手势，总算是归窝了。

送你回626，熊抱了一回。对门的客房开着门，门里的老头瞅了我们一眼，连忙起身关门。

你说，此等仪式该避人眼的。我脸厚，说，两老家伙，抱一抱，不就是我手握你手吗？

你说，回避也是尊重他人呀。是的，确是如此。

我们在满洲里时，也做过一次“不尊重”别人的事。那天，入住酒店后，你说气温低，要酒店送一床被子，我开门喊服务生后，熊抱你。服务生送被子来，见两个老家伙搂在一起。

服务生是个小伙子，进退不得。我喊他进来，却还没松手。

你推开我，给服务生赔不是。我拍服务生肩膀：“别见笑啊，夕阳红。”

服务生窃笑，摇着头走了。

   2023/11/27武昌锦江之星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