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住筒子楼的那年, 学校迎新年的文艺汇演上, 教务处员工演了一个小品“找女婿”, 把丈母娘们找女婿的故事演绎得活灵活现。
地处远郊, 校园又很大的华工, 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人们戏称, 除了殡葬业, 什么都有, 附属幼儿园、中小学, 邮局、银行、医院、商店、车队等应有尽有。在上世纪80、90年代, 专业教学人员的配偶基本悉数能被校园吸纳就业。行政管理部门、附属学校、医院里, 有好多校长、教授、讲师的夫人或夫君, 甚至还有一些教工子女, 后者被称为校子弟。老师的子女, 也不是个个都能考上大学。考上的, 大多选走高飞了, 考不上正规大学的, 仰赖得天独厚的资源, 总能上个电大、夜大、成人教育学院。有了大专学历的子女, 主要是女儿们, 大都能够也愿意在校图书馆、档案馆、财务处、教务处、总务处等部门就业。我做系教务管理的时候, 全校十六个院系的教务管理员, 一大半是“校女”。
校园中, “公主”多多, 到了婚嫁年龄, 那些母亲们就近水楼台张罗着找女婿。华工每年都要进从全国各大学分配来的教师, 他们大多是单身理工男, 很抢手。那些预备丈母娘们, 信息灵动、互通有无, 花花肠子还多。她们牵线搭桥、踩点布局、铺设故事、营造浪漫, 忙得不亦乐乎但又不动声色得顺理成章。那些不富但高而帅, 或不高不帅也不富, 但学历高、能力强前景看好的小伙子, 往往是重点考察对象。 一些候选者, 也乐意成为女婿。一来, “公主”大多不赖, 有好家境、好家教, 好歹也有大专学历和体面工作, 如果相貌好、性格好, 就再好不过了; 二来, 老泰山可能会对自己的事业有帮助, 丈母娘还能帮衬着带孩子, 周末总能在岳丈家蹭饭打牙祭; 三来, 还能快速脱贫, 不至于手头太吃紧。各自的算盘拨弄得啪啪响, 如果又有老天爷长眼的话, 也不失为好姻缘。
那些女婿“入赘”的不是某一家, 而是那个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土壤, 首先让这些女婿“入赘”的就是筒子楼了。
我家隔壁就住着当时校长的新婚女儿和女婿。校长也是工程院士和博导, 女婿就是他的博士, 女儿成人教育学院毕业, 在学校办的一个公司任职。据说, 这个女婿是做音乐老师的校长夫人相中的。夫人将校长的博士生先过筛, 选出重点, 然后经常请他们来家吃饭, 进行一番深入考察。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媒妁之言, 还要天时、地利、人和。两个最终走到一起的年轻人, 很养眼, 新郎新娘个子都高挑, 皮肤都白皙。如果他们相约于月上柳梢头之时, 月下老人也会点赞。
住惯了专家楼的“公主”, 在筒子楼也入乡随俗, 在盥洗间洗脸刷牙时, 哪怕满嘴的牙膏沫, 也能自如地和大家打招呼, 那个新郎比新娘腼腆些, 但也很随和。“公主”很能干, 驸马也配合, 他们还经常自己忙活, 请校长夫妇来吃饺子。校长夫妇大驾光临筒子楼, 既考察了女儿女婿的生活, 也不失时机的行了亲民之举。也许正是这一次次的光临和亲民, 才深切体验到青年教师的住房困境。这么多住筒子楼的青年教工, 要论资排队等候分配住房, 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于是校长开启了解困工程——学校和个人集资建房, 那房叫解困房。这个工程, 使一部分经济条件好的青年教师, 提前搬出了筒子楼。校长女儿女婿带头买了解困房, 搬出筒子楼。多年后, 校长女儿有了新感情, 选择了新生活, 而那个女婿却一直和卸了校长之职的前岳父在一个科研团队共事, 在院士引领下, 走上事业的顶峰, 继前岳父之后成为学校中的国家重点实验室领军人。
也有一些“入赘”女婿, 并没有丈母娘的运作和策划。社科系资料员小宁, 也是校子弟。她毕业于电视大学图书馆专业, 父亲是从部队转业到华工的驾驶员, 后担任学校车队队长。队长这个后台不硬, 小宁没有被分配到校图书馆或档案馆, 而是进入了系资料室。小宁与被分配到社科系的北师大心理学硕士申伟明谈上恋爱, 并修成了正果。我那时听说, 这个“入赘”女婿是老丈人亲自到火车站接来的。那时, 新入职的教职工, 学校会派车到车站码头去接他们。小宁告诉我, 不是她父亲亲自接的, 而是她父亲安排人去接的, 总之是无心接回了一个女婿。小申是心理学专业的, 一开始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 但要他筹划建设一个新专业。他常到资料室看书查资料, 一来二去, 就和小宁对上了眼, 他们当然也住进了筒子楼。
我住的筒子楼, 感觉已很寒碜了。走进小申、小宁住的筒子楼, 那更是寒碜。那楼原是入侵中国的日军士兵的简易军营, 房子低矮潮湿。有一年夏季发洪水时, 一楼的楼道还进了水。原来筒子楼也有等级, 那个简易军营中, 没有一个高干和专家的女婿“入赘”其中。小宁不是高门户的“公主”, 自小跟母亲在湖北农村长大, 小申是在矿工家庭长大的。他们经济不宽裕, 拿不出钱买解困房。两人感情好, 房子不好不碍事。他们楼道进水时, 一岁多的儿子高兴地踩水, 小宁也跟着啪嗒啪嗒地踩水。小申在我们很多人看来是很完美的人, 他自己说这仰赖他热爱的心理学专业。他一手创办了社科系的第一个专业——公共关系学, 随华工升格为理工大学, 社科系也升格为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简称人文学院。这个女婿还是人文学院的创建者之一。
90年代中后期, 小申被当时与 “国美”齐名的, 享誉南方的一个电器集团招募, 因为起点高,又有才华, 很快就当上了副总裁, 直接从筒子楼跨越到独栋别墅。那时的南方“国美”正处于高光时刻, 我们常在媒体上看到那个申副总。他为集团处理公关事务, 与媒体沟通, 与合作方谈判、对外发言, 那种水平、风度和气派, 令许多大集团老总羡慕不已, 叹息自己麾下没有这样的人才。小申发迹后, 小宁还在人文学院做最平凡的工作, 不披金戴银, 不穿名牌服装, 为人也比以前更低调、更亲和、更雍容大度。原来说话的刻薄, 处事的小家子气, 渐渐就不见了。好的婚姻和好的专业一样, 是能滋养人, 让人成长的。
也有心气儿高的小伙子, 不屑于做“入赘”女婿, 朱人胜就是一个。
人胜那是相信人定胜天, 名字霸气, 人也霸气。他是上海复旦大学出产的经济学博士, 来到华工, 在经济管理学院从教。他住筒子楼的时间很长, 因为单身时间长。他虽个头不高, 家境贫寒, 但学历高, 课讲得好, 经常在学校开讲座, 有点小名气, 自然也成为预备丈母娘的目标人物。可他就不理那个茬, 扬言决不做华工的女婿。他不想被既会“作”又有心计的丈母娘掌控; 也不看好那些“公主”。有那么好的学习环境, 都考不上一个正规大学, 智商一定不咋滴, 起码不如一个完全靠自己能力考上大学的农家娃。离不开父母的羽翼, 能力也强不到哪里。似乎是这个理, 但委实有点傲慢与偏见, 所以这话只能暗地里说。
不知不觉在筒子楼住了近十年, 当时为邻的那些小青年, 都陆续搬出了筒子楼, 有的娃都能打酱油了。这个三十五岁开外的朱博士不知还能牛多久? 说不牛就不牛了, 突然听说, 他也做人女婿了, 不是华工的女婿, 而是南大的女婿。人们调侃他, 原来不愿做华工女婿, 是想高攀呀。他那个丈母娘不同于华工的那些会找女婿的丈母娘, 是他老丈人在倒霉的时候娶的劳动人民。那个教授家的“公主”, 也不是“校女”, 是有正规学历的省级机关公务员, 还是个大龄女。到底是省级机关, 资源丰厚, 分给新人市区的一套房。从筒子楼一步就跨进省级机关住宅楼, 朱博士乐得合不拢嘴, 喋喋不休地向人描绘那房子的格局。
今年年初, 我们和朱人胜相遇又相聚, 他还拜托我们给他物色女婿呢。生活真会开玩笑, 他的“公主”虽是海归, 但如今海归不吃香了。“公主”也是靠教授父亲的资源, 才进了隶属理工大的一个民办大学任职, 也是一个“校女”了。但愿这个“校女”, 不要被傲慢与偏见所困, 能遇到一个心仪的人, 这人“入赘”哪里不打紧, 让朱人胜当上老泰山就好。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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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4条）
又读到你了，好幸运，写得真好！
@2272 张英辅：谢谢您的夸赞!
你的筒子楼就像万花筒，往事既多又有趣，看似一地鸡毛，却是时代风云的写照，接地气，足人气。虽然有着等级不同的筒子楼，住着等级不同的人，但到底都沾染着浓浓的书香气，最后也都能住进高楼大厦、府院别墅。这正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四格格：谢谢您的解读和评析!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有的印记, 我们这代人见证了社会的快速发展, 还是蛮幸运的。
择偶看基础是有一定道理的。路基决定启动条件，潜质决定腾飞高度。没路基没潜质，只能是鸡成不了鹰。
@晓舟同志：您的择偶哲学别有意味呀, 往大看, 也是生存发展的硬道理。
@轻品慢尝：报告老师，俺有时反省自己为啥没出息，可能因为自已属鸡又找了只属鸡的，决定了此生飞不出高度。后乘小辈之舟渡到江南想换个地方飞出点新高度，可抬头望望，西面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只好认命。[偷笑]
@晓舟同志：您可真会开玩笑, 那节奏我跟不上呀![偷笑][偷笑][偷笑]
老师将筒子楼的年轻人找对象，以灵犀描摹，声情并茂地给呈现的人儿画像，生活气息浓郁，折射那年那月的人事场景，给人以精神盛宴的美感。
@锦瑟黎燕：精神盛宴不敢当呀, 谢谢大姐抬举!
婚姻也是双人舞
婚姻更是多人舞
父母兄弟姐妹同场舞
舞得了人间的最大幸福
牵手恋爱 结婚生儿育女
和和美美 爱巢小屋常住
舞得江山代代新人出
舞得花好月圆不停步
@阳光笙箫支剑笙：支老师这个双人舞, 多人舞的比拟形象有道理, 多谢!
有趣有趣，寻常寻常。时代写照，实实在在，自然而然。友每篇《筒子楼故事》，皆令人回味无穷，浮想联翩。[喝彩][赞]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鼓励! 要向您老学习呢!
教授笔下的筒子楼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有个性。
@漫言华语：谢谢大姐鼓励!
那些象牙塔出生的公主，由于优秀父母的加持，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能够嫁给如意郎君，她们的“好命”，普通的女孩子是望尘莫及的。
@难诉相思：还真是这样呢, 不过外在条件好, 也不一定都如意, 有时造化也弄人。
筒子楼，小社会，烟火气十足。这一系列文章太精彩了，可以拍成像《人世间》一样的电视连续剧，收视率一定很高。致敬刘教授！[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情满乌江：杨老师太抬举我了, 小社会、烟火气倒是不错, 其他就谈不上了, 谢谢杨老师!
您写的这些入赘“女婿”，高傲“女婿”……真是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些素材写成小说拍成电视，一定好看！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鼓励, 离小说的距离还远着呢, 小品都够不上。
以前不光是大学，就是一个稍微有点规模的工厂也都是五脏齐全。我们地质系统一个地质队就有图书馆，医务室，托儿所，车队，食堂，仓库等等。
那时候虽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追求与奋斗目标，所以选择也不同。有的选择感情，有的选择门第，有的选择前途。
我经常与我家老兵（我父亲）说起，老兵说当年很多资本家的女孩子嫁给咱们的首长，有的年龄相差几十岁。她们嫁的不是爱人，而是权利。
@地质之花：大姐的人生阅历丰富, 见得比我多, 见识也比我深远! 多谢评阅!
这样的筒子楼群体生活，也许经后就消失了，这是那个贫困年代的产物，但将它们作为记忆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是那时的社会生活纪实。
@四格格：再谢您的阅评!
“好的婚姻和好的专业一样, 是能滋养人, 让人成长的。”[赞][赞]
好的文字也是能滋养人的，从刘老师的文章中总能学到好多。[花][花]
@陌上梦落：多谢认同和赞誉!
好的婚姻和好的专业一样, 是能滋养人, 让人成长的。——深度赞同！
@皓月蓝空：谢谢认同我这一愚见!
有丰富的生活原型，教务处演小品“找女婿”,点子出得绝了。筒子楼里是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筒子楼里的故事，以小见大，以个别见一般，折射的是那个年代的社会生活，学者做的是社会大文章。 “找女婿”是一种方式，只要双方有感情基础，也是双赢的。[赞][赞][赞]
@诚厚：您总是抬举我, 多谢了。您的评点才更经典呢, 丰富和深化了主题, 多谢!
筒子楼趣事多啊，里面丈母娘选女婿的故事，就是民间版的选驸马了。
@清河君：还真是的呢,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