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梁印清应该是我出生不久。但那时候不记事。真正能认出那个矮个子虚胖的印清大爷，大约是三岁多的时候。那时的印清大爷约四十岁，是个光棍儿，其实他终身是光棍儿。但他可不是邋邋遢遢不识字的农民，而是一个读过书的、能扣扣字眼什么的农民。
是印清大爷告诉我和村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孙老师（我妈妈）可是个师范毕业的公立老师，和老陈老刘他们可不一样，人家在寺上人缘可好了！“寺上”是妈妈上一个任教的村子。之所以调到这里来，是因为老陈老刘在这里打孩子引起了民愤，才对调的。
不能出口的原因是，寺上是个大村，条件比较好。而这个学校是藏庄和梁庄两个小村子拼合而成，条件极为简陋。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经过几轮清洗还能保留公职，已是侥幸。妈妈很乐意到穷乡僻壤来，避祸。这两个村子，一个全部姓藏，另一个全部姓梁。隔着一条窄窄的干涸的沙土河床，并排而居。两个村子也就三十几户人，沙土加盐碱，土地贫瘠，历史上就没有地主和富农。所以这里的村人都淳朴简单，一点斗争的硝烟味也没有。
爸爸带回来一台收音机。个头很大，有两个钮在前面扭来扭去。村子里的人都聚到院子里来听广播听戏。梁印清时不时要对孤陋寡闻的乡亲们解释一些事，评价一两句。此时漆黑的天幕和村庄完全合拢，没有一丝光亮。突然从前面的胡同里飘出一列白点，悠悠荡荡，越来越近。我吓得出不了声，只呆呆的看着。印清大爷也发现了，敏捷的跳过来，摸过一把笤帚就冲了过去。“哈哈哈”一群孩子大笑着跑走了。
原来，那时候的大人孩子几乎同一种打扮：夏天单褂，冬天黑棉袄，并没有春秋过度。黑棉袄都是白布里子。春天很热了，单衣还不行，棉袄就很随意的穿着。小孩子调皮起来，把后襟往头上一翻，白色里子在黑暗里好像一队鬼魅在浮游。调皮引起追打，就是成功，就是快乐。孩子的快乐就是如此单纯。所以，鬼故事大多发生于没有电灯的岁月里，也就有了解释。
梁印清在那时候和爸爸成了朋友。他大大方方的说话，和别人要报纸卷烟抽不一样，他借报纸看，仔细的读。而妈妈则早就认识梁印清的老娘。梁家早年比乡邻们要殷实些。可惜梁印清的爸爸死的太早，只留下一个孩子。年轻的梁母靠给周边村子大户人家纺线织布，愣是让梁印清上了几年学。早年我妈妈家应该是梁母最大的客户，所以妈妈知道她纺线细匀，不贪留主家的棉花。她仍然招呼妈妈“大姐儿”，妈妈很放心的把供应的棉花交给她纺线。
印清上学并不好，虚胖的宝贝疙瘩种地也不行，但又总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他不知在哪儿学会了赌钱，经常晚上和几个村民聚赌。他很实诚。赌桌上的实诚就是输钱。老娘小脚，黑下里不敢出门去捉拿他，但回家来了必要苦口婆心加笤帚疙瘩。印清事母至孝，又自知理亏，就下跪，然后拼命的帮老娘纺线。
纺线攒下一些钱，梁印清就又坐卧不宁了。他有时候也赢钱。据说有一晚手气特别好，赢了一帽子钱。又怕回家挨打，还要被母亲逼着把钱送回去，好生纠结呀！只好抱着那顶帽子在河坡的沙土上睡了一宿。
那些钱不出意外的几天就输回去了。梁印清就老实一段时间，纺线、下地，该干啥干啥。印清纺线手艺比老娘不差，晚上纺线从来不点灯。盘腿坐在炕上，在黑暗里只有纺线车嗡嗡嗡的转动。第二天看他的线穗子，大小均匀，线的粗细也均匀。
赌钱和好吃懒做是老百姓最忌讳的恶习。所以，虽有家宅，人也孝顺，但梁印清就是说不上个媳妇。他比我爸爸大了约十岁，应该叫大爷。喊了几次，爸爸发现他似有尴尬，就告诉我们，以后印清大爷来了，不要叫来叫去的，只管出去玩儿，吃饭喊你们再回来。
后来妈妈调走了，但梁印清与我家一直来往不断。他似乎不会骑自行车，只是两条细腿摇晃着虚胖的身子走着来去。妈妈知道他又输光了钱，就收拾一些棉花让他带上去纺线，并提前给他工钱。还在其他几个女老师处，替他揽些活计。
印清的好处是，一点也不自卑。落落大方的谈笑喝酒。爸爸问他顶牛和推牌九的奥妙之处，他滔滔不绝的比划着说：“光会接竹竿子不行，接竹竿子谁不会呀。主要是算账。我算账比他们快，也准。小锁不行，每回都给自己个算多了，还记账，又不会写字”。一边说，虚胖的黄脸上露出宽宏大量的嘲笑来。
多年后，我竟然也接触到了顶牛。果然如梁印清所说，顶牛很简单，只按点数接下去就行了，像接竹竿一样。但算账有很多可能，我自始至终学不会。只记住一些零碎词汇，比如：包庄、大红、幺五——
梁印清活的岁数不小。他赌了一辈子，输钱后不打架不偷窃，拼命纺线挣钱。从来没有饿着老娘。所以安葬老娘时，乡亲们都帮了他。等后来人们再也不需要纺线，到处都是成品纺织品甚至成衣的时候，梁印清已经是乡里挂名的五保户。
梁印清染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时小村庄缺乏文化生活精神空虚引起的，赌博似乎成了某些农民一种赛精明的休闲娱乐方式。但是，“梁印清本性是善良的，只是有赌的嗜好，但他不烂赌，也不害人，还有侍奉老母的孝心，除了赌，他基本上还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养活自己和母亲的，算得上有君子之气。”（四格格语）。因此，如果把这个人物定位为赌徒有点夸张，他只是一个染有陋习的乡村混世虫，在迷茫中挣扎人生。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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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3条）
惑矣将赌徒梁印清的人生，娓娓道来，情景交融，发人深省。我感觉，赌徒与吸毒都是人生大敌，倾家荡产，置人于死地。
@锦瑟黎燕：人的精神世界都有黑暗角落，一旦被调动，人生即被改写。
赌也是五毒之一呀！五毒俱全指男人通常是指具有吃、喝、嫖、赌、抽这五种恶习。
在不同的语境和历史时期，“五毒”可能有不同的含义。例如，在古代医学中，“五毒”指的是五种有毒的动物，即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在佛教中，“五毒”则指的是贪、嗔、痴、慢、疑这五种心灵的毒害。此外，还有人将“五毒”解释为坑、蒙、拐、骗、偷等不良行为。
@阳光笙箫支剑笙：支老师好！物质之毒伤身，精神之毒会毁一生。
可见梁印清本性还是善良的，只是有赌的嗜好，但他不烂赌、也不害人，还有侍奉老母的孝心，除了赌，他基本上还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母亲，正如你说的，这位梁大爷在赌徒中还算得上是有君子之气的。
@四格格：格格的解读好完美。丰富了原文的立意和结论。赞！[赞]
主人公人品正直，只是好赌，其实在赌场上真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但没有坑蒙拐骗偷的不良行为。[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谢谢美评！感觉梁印清一辈子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
我也点个赞！结尾的修改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了，给印清的定性很准确。[赞][赞][赞]
“他只是一只染有陋习的乡村混世虫，在迷茫中挣扎人生。” [赞][赞][赞] 您对这个人物的描写不仅生动细致, 而且用善意和温存, 透析这人这事, 这是由表及里的人文关怀, 再[赞][赞][赞]
@轻品慢尝：谢谢美评！很多人在社会一隅浑浑噩噩的过一生，没有自我救赎的意识，说起来也是可悲可悯。
惑矣写的梁印清这个人物，非常生动。他虽好赌，却没有迷失良善的本性。您笔下的文字，充满了浓郁的华北农村乡土气息，耐读耐看。
@难诉相思：一个普通人，他大概也用尽了力量，只能把控自己不去做坏人。贫困时期的华北，单调的生活，印清们也只能浑浑噩噩的生活。
一个有底线的赌徒，没因输钱去霍霍别人也算难能可贵了。
@漫言华语：是，输了钱赶紧去挣，也是良知尚存。
那时候农村识字的人不多，梁印清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假如那时的农村像现在这样发达，也许他会成为乡镇致富的带路人。
@四格格：那个时候人与村庄被迫依附一起，可能印清也有心情苦闷的原因。
惑矣老师笔下的小人物梁印清，是个可恨又可爱的小人物。因染上赌博恶习成不了家，似乎可恨。不偷不抢也不懒，靠自己一双纺纱的手养活自己和母亲、积攒赌资，孝敬母亲，是个可爱的好人。人都有赌博的心理，炒股、卖彩票，某种程度也是赌，合法的赌。合法的还要提倡，不合法的就成恶习。
@诚厚：这大概就是“精神荒芜”吧。一个有点文化且自命不凡的人，不得不生活在偏僻的乡间，也实属无聊。别说，印清炒股说不定能赚钱，因为他不怕亏本，敢于全仓追热点。[大笑]
看看这里的故事，好像一个大舞台在上演，昨日的竞猜能都还在继续，只能让我感觉是无限的唏嘘不已，是昨日的发生的那个旧时代。
@诃痴快乐：谢谢诃痴美评！
这个混世虫，也是家境原因遗憾读少了书，本性纯良，也不愚钝，倘若读书多点这辈子不会混成这样。
@皓月蓝空：感觉他是有点对处境无力挣脱感。那个时候的人出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