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一个地方让人牵挂, 一生中去过无数次, 这个地方与此人一定是有命定的关联。扬州平山堂就是一个东坡只要有机会有可能就会去的地方。“林传”、“李传”、“莫话”, 都不吝笔墨对此进行了记述, 尤其是“莫话”。
扬州古称广陵, 唐朝中期改名扬州, 它在北宋时期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汴河、淮河与京杭运河是北宋最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扬州则是这条通道上重要的通邑大都。相传东坡曾经十到扬州, 莫砺锋是个非常严谨的学者, 他觉得这个十可能是约数，盖言其多也。他查阅了很多资料, 经过爬罗剔抉的梳理, 确认东坡曾经十二次到扬州, 其中多次到过平山堂。有诗文证明到过平山堂的次数, 和到了扬州但没有诗文证明到过平山堂的次数, 他都清楚地进行了区分。
1079，东坡到浙江湖州任知州，在那年四月赴任路上途经扬州。当时的扬州知州鲜于侁在平山堂宴请了他，东坡曾赋《西江月·平山堂》词, 其中有词句“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在这之前, 他已去过两次, 且都有诗为证。
就在同年的七月, 乌台诗案发生。东坡在湖州被捕，由钦差押解乘舟进京。八月初舟过扬州，鲜于侁想见东坡，钦差不许。舟过平山堂下，东坡未能登岸, 但从窗间望见住在平山堂隔壁的故友杜介之家的灯光, 有诗为证。
1092年正月, 东坡被派到扬州任知州，八月又被召唤回京。这是东坡一生中在扬州停留最久的一次，也是最开心的一次。其时他的门生晁补之为扬州通判，师生成上下级同僚。在这期间, 他于平山堂后建了一个谷林堂。“莫话”认为: 在扬州做知州期间, 东坡当数次到平山堂。这样, 有诗为证的到平山堂, 起码是5+n, 那些无诗文为证的或曾的过与到为6次, 这六次中, 大概率还会有那么几次是确曾到的。这样算来, 东坡到平山堂的次数大概有十大几次。
如今, 从扬州瘦西湖景区的北门走出, 马路斜对面(约500米)就是著名的大明寺。经过大明寺的天王殿, 穿过西侧的一个八角形门洞, 那里一座朴素的房屋就是平山堂。宋仁宗期的庆历八年(1048年), 欧阳修到扬州任知州时建平山堂, 那年东坡12岁。三年前的庆历五年(1045年), 欧阳修被贬为滁州知州时写《醉翁亭记》, 那时东坡9岁。东坡自说, 他从7、8岁开始在父亲苏洵的引领下读欧阳公文章, 10开始仿写欧阳公文章。我在上一篇文中说, 欧阳修与东坡之间的知遇, 是一场双向奔赴。可是, 欧阳修与东坡毕竟相差二十九岁。1071年, 35岁的东坡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的路途中经过扬州, 第一次到平山堂, 那年距欧阳修离世只有一年。1074年, 东坡从杭州到密州任知州, 途径扬州, 第二次到平山堂时, 欧阳修已去世两年。从第二次始及后来的多次到平山堂就都是满满的忆思了。
东坡与欧阳修的感情非同寻常。
他在父亲的带领下很早就读欧阳修文章并仿写其名篇, 但又绝不是机械的读和仿写, 是有心灵感知和精神认同为底色的读和写。到东坡兄弟准备科考的时候, 欧阳修不仅是朝廷重臣, 也是文坛领袖, 而且举贤好士。欧阳修对苏家父子的文章尤其是东坡的文章很喜爱, 他曾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 “读轼书, 不觉汗出, 快哉, 快哉! 老夫当避路, 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 可喜! ” 这是文坛前辈和领袖发现了优异的后生, 觉得后继有人时的由衷喜悦, 是心灵相通灵魂相悦的喜不自禁, 是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
欧阳公的赏识、提携和期许, 令东坡终生感念。 欧阳公去世后, 东坡一直保持和欧阳公家人的联系。他有机会就要去探望师母, 与欧阳公之子更是一直交情甚深, 他的二儿媳是欧阳公的孙女。“每到平山忆醉翁”, 再自然不过了。1079年7月他第三次到平山堂时, 距离乌台诗案只有三个月时间, 他写了《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 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 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梦。”这首词一边深切感怀欧阳公, 一边抒发对人世的感慨。东坡首次把欧阳修尊为文章太守, 从此世人也这样称欧阳修了。东坡歌杨柳春风时, 欧阳公“手种堂前垂柳, 别来几度春风”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欧阳公在宦海沉浮, 也曾被贬, 他也与东坡一样, 不满王安石变法, 遭受排挤和打压。转头是空, 未转头是梦, 这似乎在冥冥之中暗示着不久到来的厄运。
两个具有泼天才华的人, 心志相同、政见一致, 连文风都似乎是一脉的。平山堂里怎能不灌满东坡的忆思。
平山堂雄伟、壮观、华美吗? 非也。欧阳修为政清廉, 深受百姓爱戴, 他在扬州任知州时间不长, 离任后扬州百姓感其德政, 为他建了欧公祠且是生祠。他不事铺张, 平山堂建得很简易, 十年后就显破败相了, 因为人们仰慕他, 平山堂得以一次次重修并留存至今。东坡第一次到的平山堂就是重修后的了。在这个很素朴的平山堂, 欧阳公诗酒流连、呼朋唤友、登高望远, 怡然享受着清幽。他在写给前任知州韩琦的信里说: “独平山堂占胜蜀冈, 江南诸山, 一目千里。”
果真如此吗? 不见得。扬州本就山少, 山也不高, 平山堂所占的蜀冈之地, 也高不到哪里, 只是地势相对较高, 但很难极目远眺到什么, 这是我在平山堂的感觉。难道是现代高楼林立, 矮化了平山堂。其实, 平山堂还真不是现代被矮化的, 本来它就不高。清人王士祯也说: 平山堂地势不高, 环境也很普通, “然以欧、苏词, 遂令地重。” 这就是说, 平山堂沐上了贤人的光泽, 地势也就高了。也可以说, 山不在高, 能不能远眺, 就看这人是谁了。胸怀旷远, 自然能极目楚天舒。东坡一次次到平山堂, 和欧阳公有一样的一目千里感觉吧。
东坡到扬州来做知州时, 平山堂已立在那里四十多年了。 短短的任期内, 他在平山堂之北建了一个谷林堂, 并为此堂题诗“深谷下窈窕; 高林合扶疏”。谷林堂的规格比平山堂小, 也是素面朝天, 似乎馆堂也在遵循长幼之序、尊卑之礼。这是东坡对恩公的谦卑, 也是垂范恩公不事铺张的节俭风格。谷林堂也在表达东坡对恩公的忆思。东坡最后一次到平山堂是1094闰四月，他被贬到到广东时, 从定州出发南行, 过扬州时会晤了当时的扬州知州苏颂，但没有留下有关平山堂的诗文。非常较真的莫砺锋, 说那只能是或曾到平山堂。年近花甲的东坡, 再遭厄运, 也许没有心情写诗文。从大概率和常情看, 他是会到平山堂的。这最后一次的到, 距离第一次的到相隔23年。
如今, 平山堂与谷林堂之间由红色梁柱的走廊连接, 仿佛恩师与爱生手拉手、心连心。它们争相向后人絮叨这段旷世的师生情。走进平山堂, 最豪华的装饰, 就是两侧墙上的《醉翁亭记》碑刻。文是欧阳修的, 书是东坡的。那是最擅长行书的东坡, 看望晚年定居颍州的欧阳公时, 用正楷书写的。有书法家评论其书“笔笔用力，沉着宽厚，显出雄强；而又巧寓对比，错综变化，显示灵逸。” 我没有书法家的鉴赏力, 我想到的情境是: 东坡把他行书的洒脱飘逸暂时隐匿了起来, 正襟危坐, 把自己的仰慕和崇敬, 一笔一划的镌入楷书中, 沉着宽厚是盖过灵逸的。师生二人以这样的形式聚在一堂, 他们真正是抬头见、低头见、早也见、晚也见也。这个设计好像是征求过他们意见, 并得到他们默许的。
平山堂我去过多次,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六月底。那天走进绿树掩映下的平山堂, 恰巧堂内没有其他游客, 只有我们祖孙三人。大声读着墙壁上《醉翁亭记》的小朋友, 其年龄, 和当年初读欧阳修文的东坡不相上下, 字未必全认得, 断句也不准确, 幼稚的童声中, 文意、书意以及崇敬之意萦萦绕绕……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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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0条）
几厢参照读东坡，平山堂里竞自由。
情深谊厚欧阳修，放眼华夏天下忧。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必转头时有梦。
手种堂前垂柳绿，别来几度拂春风。
醉翁亭记碑刻在，人生最喜是重逢。
@阳光笙箫支剑笙：多谢支老师用诗概括和评点!
游古迹，观今朝，感悟泛思潮。每读您的文章，博友们总感到书声琅琅，书意萦绕，令人深思受教。[喝彩][赞]友中秋节快乐！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的鼓励! 祝您老及家人中秋快乐!
老师将苏东坡与扬州平山堂、苏东坡与恩师欧阳修的情缘，如数家珍，行云流水，娓娓道来，丰厚的中华文脉，光照人心，令人敬佩。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一贯的鼓励和支持! 祝您和家人中秋快乐!
几厢参照读东坡，已经写到10集了，你真正是作学问的人，写得细、挖得深，每一集内容都各有论点特色，将苏东坡的人生从三位大家的作品中提炼出来，再形成自己的体系，展现出苏东坡不平凡的路径。不简单。
@四格格：谢谢您的认可和高评! 学问真算不上, 充其量是读书感言。读传记如读人, 我手头的三本书太好了, 爱不释手。已写了10篇, 刹不住了, 觉得还有得写呢。多谢鼓励! 献丑了。
东坡先生对欧阳修的知遇之恩，从他十多次到平山堂，体现了他与欧阳修的师生之情。
@清河君：所言极是! 谢谢认可! 中秋快乐!
好文采，点赞！
@2272 张英辅：谢谢您的点赞! 向您问好!
苏东坡与扬州有缘，与欧阳修有缘。师生之情，忘年之交。才人与才人，永远共鸣深厚。赏好文，学习了！祝才女老师中秋快乐！
@ch雪梅：谢谢美女诗人认可和夸奖! 向您问好!
您是真正用心做学问的人，三本关于东坡的著作，你进行了深度阅读和对比研究，这样的学习态度值得我等效仿。
@难诉相思：您高抬了, 哪是做学问, 就是读书感言而已!
“胸怀旷远, 自然能极目楚天舒”。老师说得真好，受教！[花][花]
@陌上梦落：谢谢您的评析!
平山堂我也去过，很一般，估计建的时候比现在还简朴。如果不是欧阳修所建，苏东坡大概率不会去10多次的，体现了苏东坡对欧阳修的敬重，这种师生情是发自内心的。莫砺锋是江苏的，对这事更看重，也在情理之中。教授精彩解读“三本”，多次并带孙辈去看，学者风范，可敬！
@诚厚：谢谢您的认可和评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