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刘青山是1980级沧州师专中文系的同班同学——好巧不巧，此刘青山与建国初期那个被判死刑的大贪污犯刘青山同名同姓。
大学入学那一天，刘青山同学就给我留下了与众不同的印象。
记忆中那天办完入学手续，我提着被裹卷和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找到了位于二楼的集体宿舍。进屋后，与几位先到的同学打过招呼，扭脸发现有一辆俗称“大铁驴”的加重自行车，旁边下铺坐着一位身穿蓝裤子、绿褂子，脚蹬一双绿胶鞋，面容有些苍老的汉子。我以为他是来送学生的家长，便冲他点了点头，又小声嘟囔着问了一句：“还有骑自行车来的？”
这位汉子马上站起来，朝我伸出手，说：“你好！以后咱就是同学（xiao）了。我叫刘青山，献县垒头的。这车子是我骑来的。”那口音与我相类似，属于沧州西四县口音。
站起身的刘青山，有差不多一米七八的个头，身姿挺拔，像是当过兵的人。他不止个头较高，手臂也很长，宽胸阔背，留着板寸，瘦瘦的脸庞，一张“地包天”的嘴巴。我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握住了刘青山的手，说：“你好你好！我叫吴国强，肃宁人。了不起呀老兄，你家离这里不止一百里地吧？骑这么远的路，得多累呀！”
“一百二十多里地，骑了不到五个小时，不累，不累。”说着，刘青山笑了。他那抿着嘴笑的样子，透着憨厚，也透着卑微，给人的感觉是实在、随和。
我一边整理自己的床铺，一边笑着对刘青山说：“老兄，你这名字好啊！”
刘青山坐回床铺，正要回话，旁边有同学搭话了：“就是，这名字响啊，如雷贯耳！”
刘青山笑着点点头：“嘿嘿，跟那个当大官的贪污犯同名呗！”
我摇摇头，说：“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刘青山——留得青山在，你家不缺柴呀！”
几位同学“哗”地全笑了。
据刘青山自己讲，他23岁，当过民办教师，还当过村里的支部副书记。他是那年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一位，也是我们那一届学生中唯一的一位党员。但说实在的，我总觉得他不止23岁，看他的面容，说他有28岁人们也不会有异议。那时我就想，以刘青山的老相和履历，为能上大学，瞒下几岁年龄也未可知——那时户籍管理很不严谨，尤其在农村，改动年龄是很随便的事。可再看看他那一脸的憨厚样，我又在心里否定了他可能瞒报年龄的猜想。
记得我们入学不久，在刘青山身上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学校接到了一封匿名信，说刘青山属于已婚，学校应该予以辞退——那时，已婚人员是不准上大学的。学校把信交给了班主任，让班里调查处理。班主任对年龄偏大、履历丰富的刘青山，也怀疑是结过婚的，便暗中指派一名同学到刘青山老家的村里，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是，刘青山确实没有结婚，只是曾经订过婚，后来又拉倒了。
由于刘青山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老大哥，又是党员，还有在村里担任支部副书记的经历，因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的班长。可成为班长的刘青山，在同学们看来是很不称职的，或者说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当班长。他不善沟通，不懂协调，说话直、愣、冲，没有一点深沉与委婉；安排布置班务工作，不会组织统筹，没有明确思路，缺方法、少措施，甚至瞎账；铺派事项时，唯唯诺诺，显得委琐和缺乏底气，只会满脸堆笑着央告别人。他那“地包天”嘴咧着笑的样子，只剩下卑微，甚至可怜了。
就这样，他勉强在班长的位置上干了半年多，便被换掉了。
刘青山被免去班长职务后，倒没有显出失落沮丧和情绪波动，每天依然和同学们说说笑笑，上课、下课，打篮球、夜跑，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说到刘青山的夜跑，那可是他最与众不同、或者说是他特立独行的一个壮举。那时候，每当晚间自习课结束后，刘青山便一个人出去跑步。他总是沿着马路往市里方向跑，一鼓作气跑到人民商场，然后折返，又是一鼓作气跑回宿舍。这样往返一个来回就有十来公里。除去下雨下雪，他从不间断。跑回宿舍的刘青山，已是汗流浃背。那时学校条件差，没有洗浴场地和设施。春秋冬三季，大汗淋漓的刘青山便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水擦干；夏天时，他便拎着脸盆，到楼层的洗漱间，用凉水“哗哗”地冲洗一遍。
每晚睡前泡脚，是刘青山的又一个雷打不动的节目。那时，他总是穿一双绿胶鞋，每晚泡脚估计是防止脚臭吧！他泡脚的方法也很是与众不同，他把泡在盆里的脚拔出后，勾起四个手指，狠劲地挠脚底板，发出很响的“刺啦、刺啦”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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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似乎是眨眼之间，两年的师专生活就结束了。同学们大都回到了各自的原籍，成为了中学教师。那时候固定电话都很少，更别说手机了。天各一方的同学们最寻常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很快，在同学间的书信往来中，一个消息令人惊羡不已——刘青山同学被分配到了地委办公室。
那时，在人们心目中，地委办公室是高不可攀的大机关，我等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啊！刘青山同样是农村小子，也没听说有什么背景，而且他也不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可他一出校门便进了全地区的最高机关，能不让我们这些同班同学艳羡吗？
随后，有消息灵通的同学透露，其实刘青山能分配到地委办公室，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他的党员身份发挥了决定性作用。那年地委办公室到师专选拔写材料的人员，录用条件就两点：一是中文系应届毕业生，二是党员身份优先。就这样，刘青山便成了那个最幸运的人。
但是，进了地委办公室的刘青山，并没有风光多久，更没能升职进位。大概不到一年吧，他便调到了地委统战部办公室。与地委办公室相比，统战部办公室档次降低了，而且他依然是一个写材料的科员——他其实是被贬出了地委办。
我与刘青山同学再次见面，是上世纪的1991年。那时，距我们师专毕业已经过去9个年头了。
那一年的4月份，受我们县的县委办指派，我到地委办信息科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跟班学习。那时，我住在地委西侧的“军转办”招待所，每天到地委办的信息科上班。
沧州市的几个同学得知我到了沧州，便商量着小聚为我接风。结果，任建成同学抢先在自己家里为我设宴，并邀请其他几个同学作陪。刘青山自然也到了，依然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此时的刘青山脸上添了不少皱纹，显得愈加沧桑与老态。
记得那天宴席开始后，大家先是各自介绍家庭情况，包括爱人什么单位，几个孩儿、是男是女等等。轮到刘青山同学介绍时，他紧紧抿着嘴，迟疑了片刻，长出一口气，说：“有什么好介绍的？今儿个是为吴国强同学（xiao)接风，咱还是直奔主题吧——喝酒！喝酒！”
做东的任建成赶忙接过话茬：“对对，喝酒吧！”便错开了话题。
大概刚刚酒过三巡，刘青山站起身冲大家抱拳说道：“对不起各位同学（xiao)，我家里还有点事儿，要提前离席。你们慢慢喝、慢慢聊，我先告辞！”说着，又转身握握我的手，“你不是来一个月嘛，哪天我去班儿上看你，那是我从前的单位，我熟（shou）！”
刘青山走后，几位同学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家庭生活很不平静的刘青山。
师专毕业后，到了地委办公室的刘青山很快就结了婚，一年以后有了一个女儿。但这个家庭仅维持了三四年，便离了婚，女儿被判由刘青山抚养。没过多长时间，刘青山再次结了婚。这次娶的女人长得很是老相。有同学笑称，看相貌那女人不像他媳妇，倒像他姐姐；有同学更夸张，说，不对，他姐姐也没那么老，更像他母亲……
再婚后的刘青山，很快又有了一个女儿，只是很不幸，这个女儿严重弱智，是个傻子。他那个老气横秋的媳妇性格古怪，脾气暴烈，在家里说一不二，对前妻的女儿动辄非打即骂，刻薄至极；对刘青山更是管束得死死的，工资要分文不剩地全部交出。刘青山想给在老家的老母一点生活费或是给大女儿添件衣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主权。他被这个“河东狮”拿捏使作地尿油尿醋，却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实在难以生活下去的刘青山又想到了离婚。哪知这个媳妇一听便暴跳如雷，说，离婚？门儿都没有，除非我死了！
见协商无望，刘青山便到法院提起了离婚起诉。很快在法院过了堂。那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法庭上，她真的假的一通哭诉，把个刘青山说成是打孩子、打老婆，有外心，想当陈世美的恶男人，还有的没的罗列了刘青山许多不堪的恶习。刘青山张口结舌，百口莫辩，只落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最后，法官宣布：双方冷静，各自反省，查找不足。不准离婚……
任建成同学那次宴请后，大概又过了三四天吧，一天晚上我被一个老乡邀请到家里吃饭，喝了不少的酒，饭局散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我回到招待所，进门后就见刘青山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手提兜，见到我马上站起身，说：“又有人请你喝酒去了吧？今儿个我没么事儿，过来找你待会儿。我打7点多就到了这里，等你俩小时了。”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连声道歉：“哎呀！老同学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不知道你今天过来，不然我早回来了。”
我俩坐回沙发上，我招手让服务员倒了两杯茶。刘青山从他的黑提兜里拿出厚厚的一摞报纸、刊物，说：“这是我这些年在报刊上发的东西，你看看！”
我随手翻了起来，有《人民日报》海外版，有《天津日报》，有《河北日报》，有《沧州日报》，还有一本内部发行的好像叫《渤海潮》的刊物，那些报刊上有刘青山写的人物通讯、新闻特写，报告文学，还有小散文。我一边翻看一边连连恭维道：“厉害了我的哥，真是了不起呀！发了这么多文章，而且这些报刊都档次不低呢。祝贺！祝贺！更主要的是，我要向你学习呀！”
刘青山笑了，笑得憨厚，也透着一丝的骄傲。接下来，刘青山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的宏大写作计划。他说正构思着一部电视连续剧，反映私营企业发展的，共8集，拉长了可到10集。并把主要人物设置、故事情节发展、矛盾冲突编排、最后的大结局等等，详细地进行了介绍，直说得他那张“地包天”嘴的嘴角都泛起了白沫，而且那语气、那神色充满了自信和踌躇满志。
我端起他的茶杯，递到他手里，嘱咐道：“喝口水润润嗓子！”
他接过茶杯，并没有喝水，而是继续说下去。他表示，再有三四个月、最多半年，就能把这部电视剧剧本写完。他说，已经跟部里主管宣传文化的副部长打了招呼，正在联系投资方和拍摄方，争取两年之内上映。说到这里，刘青山两眼放光，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写的电视剧正在播映。
我又一次催他喝口水，并说：“提前预祝你的大作早日搬上银屏，与广大观众见面！”
他点点头，又嘱咐我也要多写，多发。他说：“咱学（xiao)了半天中文，不能白学（xiao)了，更不能荒废了，得写出点有分量、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对得起咱那两年上学(xiao)的时光，对得起教过咱的那些老师，你说是不？”
我频频点着头，口中连连称是……
那天刘青山离开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了。
那是我与刘青山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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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刘青山的消息，是在四年之后。那年正月十五前的一天，突然接到了沧州同学任建成的电话。他问，刘青山的事知道了吗？
我说，不知道，刘青山怎么了？
他说，这么大的事你那里没听说？就在刚刚过去的大年初二，刘青山制造了轰动沧州的惊天血案——他把媳妇、傻闺女杀死后，自己割腕身亡。
一听这话，我两眼一黑，耳朵“嗡”一声，瞬间失去了意识。我晃晃脑袋，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真的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建成同学便把大致经过述说了一遍。
第一次离婚没有离成，又勉强凑合了一年多，刘青山再次起诉离婚，又一次过堂依然没能离成，刘青山便彻底死了这份心。
头年入冬后，他把快80岁的老母从老家接到了沧州，准备让老母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但媳妇说房间少、住不开，让刘青山到外面去安排住处。无奈，刘青山便在楼下局促的储藏间安了一张窄床，让母亲和大女儿睡在窄床上，床下还有两只羊。就这样凑合到了年前，大年二十九那天，突然间老母亲抹着眼泪乘坐公共汽车回了献县老家……
大年初一下午，刘青山给了大女儿二十块钱，嘱咐说，你到你妈妈那里待几天吧，等寒假头结束、快开学时再回来。
大女儿很听话地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建成在电话里转述办案刑警的话说，应该是大年初一夜里或是大年初二，刘青山动手用菜刀在小小的客厅里砍下了妻子的头，又在床上杀死了傻闺女，还给闺女盖上了一床棉被，随后他打开了自家的房门，但只是敞开了窄窄的一道缝，即把门虚掩着。最后他自己坐在沙发上，挥刀砍向自己的左手腕，他就那样歪坐着，血尽而亡。
到正月初七的时候，邻居觉察到了异常，敲门无人应，推开门才发现了那凶残骇人的一幕……
刑警说，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刘青山做这一切的时候从容不迫，步骤清楚，有板有眼。从媳妇和闺女两具尸体的姿态和致命伤的情况看，刘青山对媳妇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对傻闺女却显出了不忍、不舍又不得不如此的无奈。
刑警说，刘青山应该准备了很长时间……
这么多年过去了，刘青山遗留在世的大女儿，算来应该四十出头了，不知她生活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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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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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鸣虫将大学同学刘青山的音容笑貌，性情脾性，命运走势细致入微，情景交融，十分传神地灵动呈现，让人为之扼腕，感慨万千。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美评鼓励，祝好！
人间悲剧，婚姻悲剧，读之心惊肉跳，感慨万千。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美评，祝好！
吴兄写作功力深，人物特写很丰满。
青山同学怀才不遇，应该是吃的长相亏吧，又碰到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以这种结局解脫，似也自然。
@晓舟同志：感谢周老师鼓励！祝金秋快乐！
可悲可叹，一个踌躇满志，想干一番事业的人，却被生活逼成了凶手，杀家人，也杀自己。假如法律能允许他离婚，这样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可见，一个法官的不当判决，决定、并断送了一个人的命运。
@四格格：感谢您的精到美评，您说的很有道理！祝金秋快乐！
你晚我几届, 同学构成就很不同了。我们那时年龄大的同学超30岁了, 已婚是正常的。你这个同学的遭遇很悲催, 不尊重个人意愿, 一味地道德捆绑, 所谓的弱者一味胡搅蛮缠, 害死人了。
@轻品慢尝：感谢刘老师美评，祝金秋快乐！
一出悲剧令人扼腕叹息。故事吸引人，一口气读完。
@漫言华语：感谢美评，祝金秋快乐！
人间悲剧，却非常同情刘同学！[赞][赞][爱心][爱心][花][花]
@解世权：感谢老解美评共情，祝好！
为刘青山的人生感到无奈，婚姻是人生的转折点，影响人的一生。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清河君：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这是一场悲剧。婚姻葬送了这个才子。唉，做人千万别觉得老实人好欺负，老实人一旦被逼到没有退路，那就是一场悲剧。
@地质之花：感谢您的美评，祝金秋快乐！
刘青山同学给自己写了本人间悲剧。造成这个悲剧的，不幸的婚姻是主因。无力摆脱而被迫走极端，也有个人的原因，就是智慧和能力不足。
@诚厚：诚厚老师的美评精到深刻，确实如此！感谢，祝好！
婚姻是一场赌博。不幸的婚姻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是极大的心里摧残。面对这样一个河东狮，刘青山同学走向绝路不足为奇。鸣虫老师写的故事好引人入胜，看到最后留下一声叹息和深深的思考。
@难诉相思：感谢您的美评鼓励，祝金秋快乐！
人间万象，无奇不有。友之刘同学的故事，实难想象，更令人捉摸不透。 是他过于憨直，还是万般无奈，无路可走。……无论如何，杀人偿命，必然自作自受。此篇从回顾时代角度论述也好，从今非昔比思路分析也罢，读者无不感慨万千，各自探究。友呀友呀，你真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我们这些粉丝，思索不休。
@一池烟雨：感谢前辈美评鼓励，祝金秋快乐！
刘青山最后 不但杀了家人，还杀了自己。他的人生悲剧，令人同情，也令人思考。
@华章秋韵：是啊，这样的悲剧令人唏嘘，引入思索！感谢您的留评，恭祝金秋快乐！
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令人感慨不已。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言不虚。
@陌上梦落：感谢精到美评，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