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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 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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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午后的太阳毒毒地炙烤着小镇的石板街。行人们匆匆地走在有荫的屋檐下,街衢上,除了偶尔一阵自行车铃声或是摩托车引擎声,余下的便是静寂。
“喂!来一段!”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
人们把头从门里伸出来,左右张望,见一条汉子肩担粪桶,一摇一摆地从上街走过来。
这汉子长得很壮实,满满当当一担大粪搁在肩上,他竟然不喘气,也不作出常人那种小跑步状,而是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在这街心上。那和尚头上刚生出些发茬儿,那脸,酷似唐玄宗龙椅旁的高力士,也像慈禧身边的李连英,不见半根胡须。他那身板特健壮,古铜色的胸脯坦露着,胸部和臂部的肌肉象雕塑师精心塑上去似的,健子肉一块一块的特别的结实。他有一件黄表纸一样颜色的布扣对襟便衫,皱皱巴巴地挂在肩上,汗渍斑斑,像是有好一些时日没有浆洗过。浅褐色的长裤也有些旧了,两只裤腿一只盖着脚背,另一只挽着,吊在膝下。最惹眼的是那条汗巾,别在腰间,飘在身后,灰不溜秋,活象挨了打的狗的尾巴。这汉子招摇过市,有身份的人都觉得晦气,掩鼻颦眉,远远躲避。因为这汉子要多丑有多丑,要多臭有多臭。
“喂!来一段吧!”又有人冲着汉子吆喝。
那汉子也不礼让,便卸下担子,清了清嗓子,真的唱了起来:“衣冠齐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好一段西厢!好一个红娘!
昆曲韵调,每一板一眼,都字正腔圆,韵味十足,绝非三两日的学舌所能达到。
躲荫乘凉的老人们,从屋里蹒蹒跚跚地走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的说这是正宗的昆曲花旦的唱法,有的说是青衣的腔调,还有人说这汉子的假声唱腔有点乱真。众人一并地颔首大加赞赏。有人递过去一把巴扇,硬要那汉子进屋慢慢地唱,过一过久违了的昆曲瘾。
街上的小孩子们簇拥着,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笑那狗尾巴似的汗巾;女人们因那女儿音,缠绵情燎拨得生了兴趣。于是,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骤然间聚了这么多看客与听众,仿佛是从地下一下子钻出来似的。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又一段莺莺长吟,哀怨婉转,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牵扯了戏迷的柔肠,大家伙个个如痴如醉。
那汉子扯起汗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汗。这举动,也有老人说:“像极了,莺莺正是这样拭泪的。”这举动,竟也触发了戏迷们的情思,也有人掏出一方手帕,拭拭鼻涕的。小孩子们莫名其妙,惊异于这么些大人、老人,为何作出这么些情状。
“嘀嘀!嘀嘀!”一辆黑壳小汽车驶来,不停地鸣着喇叭。全然没有人理会。从车里钻出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挤进人群,向里屋张望了一会儿,回来哑然失笑:“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那汉子拱手向里屋的人作了告辞,担起那满满当当的一担大粪,一步一踱地走出了小街。小汽车留下的尘灰和大粪留下的气味搅拌在一起,让小街的人受用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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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汉子姓鲜于,名文华。就住在白隐寺里。白隐寺原是一座佛寺,也许因为小镇太小,供不起佛,于是大大小小的佛都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白隐寺绝了香火好多年,后院生了白蚁,坍塌是十几年前才发生的。前殿已破败不堪,呈风雨飘摇状。先后有几个蜇居于此的流浪者又先后离此而去,后来鲜于文华弄来几根废旧的木柱,凭着一身力气,恁地把微倾的梁柱撑正了。白隐寺也就堂堂正正地成了他的栖身之地。鲜于文华知道,寺庙是和尚居住的地方。然而他鲜于文华不是和尚,他便下意识地弄来一些和尚的行头,终日以和尚的装扮出入白隐寺。他时而着淡赭的衬衣,时而又换成黄表纸色的便衫,浅褐的长裤很少更换,一双大头布鞋也是长年不离脚。全身上下,就只差一挂佛珠了。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去当一个真正的和尚,他做不来和尚的法事,也行不了和尚生活上的禁忌。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他生成了一副和尚模样,又住宿在这寺庙里,只能如此而已。
清晨,他早早地起床,对着大山“咿﹏咿﹏ 耶﹏耶﹏”地练一阵嗓子。太阳出来了,他要按时去给年初说定的几户人家挑水,下午,他要给另一些人家淘粪,太阳落山了,他也收工了。尽管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但凭着一身力气,又守信用,不诳人,还不赌不嫖,一个人的生活过得还是蛮宽裕的。偶尔,他也踱到酒馆,叫服务员炒几碟小菜,勾二两谷酒,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吃喝到身上发热,丝丝冒汗时,便脱了那黄表纸一样颜色的便衫,披在身上,结了账,满意地回到白隐寺,再随了兴致,唱几段快活调子,便倒床而眠,一夜不醒。
鲜于文华早年进过戏班,一种游移在城市与乡间的小戏班,演的是昆曲剧目。小戏班,因为人少,生旦净末丑,演员们样样都要会,而且还要熟,一出戏中,有的演员前后要扮演几种角色。鲜于文华旦角演得还得意,武生演得不凑合。有一次,在强化武生斗打的场外训练中,他由于躲闪不及,挨过师兄的一记闷棍,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从此,小戏班去了何方他不知道,他稀里糊涂地被撇在这个青山如屏,绿水如带的江南小镇。在这里他将了此还有一多半的余生。每当脑子清醒时,戏台上的美妙人生,仿佛就在梦里,着上唱戏的行头之后的风光,仿佛就在昨天。每一次练嗓子,每一次扮成旦角清唱,都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事,少了快活的昆曲吟唱,他会感到生活得很累很累,甚至活得毫无味道。于是,练嗓子,唱几段曲子,便成了他每日闲暇时必做的功课。
鲜于文华挑水的东家,有骡马栈,有酒馆,有斋铺,有茶庄。东家老板都是些乐善好施的人,鲜于文华每每将东家的水缸注满了水,收拾行当,领了工钱准备回家时,东家老板还会塞给他一包还有余温的剩菜,或是一包渗出油渍的麻花麻饼,有时也可以得到一包茶叶。鲜于文华来者不拒,一并收受,他的居所里,东家的赠品,常常吃到陈压新。
鲜于文华下午淘粪,就换上了另一套既脏又腻的行头。小镇平民家的茅厕,往往就一口小木缸盛着全部的内容,三五担便可以清空。这边得了工钱,挑到不远的乡下,等着肥料用的乡民还要递给他一点小钱,或是一些瓜菜豆类的小什物。鲜于文华来者不拒,一并收受,在夏秋这样的季节里,鲜菜常放成陈菜。
鲜于文华就这样滋滋润润地生活着,快活调子不时地从他喉咙里飙出来,飞过河去,与对面的大山撞个满怀。
青皮刘一毛和长发赵兴安很是妒嫉鲜于文华的富有和快活,曾相邀要到白隐寺找鲜于文华理论,凭什么要独占白隐寺,凭什么有钱喝酒,凭什么那么快活!说定了,去了就要申明三人打平伙。长发赵兴安是“演说家”,常常从小镇的这一端演说到小镇的那一端,而他从来就口不干舌不燥,小镇居民几万人,无一人是他的敌手;青皮刘一毛是《水浒》中的“牛二”再世,是一个纯粹的懒汉加泼皮。两人这天踱到白隐寺,见鲜于文华扛着扁担锁门要出去,刘一毛便挡住去路,说:“见我们来了,你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是想溜还是怎么地?你能从我身上走过去,我就让了你。”
鲜于文华知道自己还有活要干,又不知道对这两个来者说什么好。烦躁之中,情急之下,他用了昆曲武生的招式和韵白,横握扁担,微蹲马步,双目怒视,一板一眼地厉声说道:“来者何人,快快从实道﹏啊来!”
刘一毛和赵兴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架势,也没有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见对方一身少林和尚短打装束,加上说话语气有几分威严,觉得自己找错了下家。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各奔东西,作鸟兽散。
鲜于文华又从后面补了一句:“不辞而别,是何道﹏啊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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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镇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变化的。当人们再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小镇青砖黛瓦的吊脚楼木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混凝土浇铸而成的灰色高楼;小镇的石板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展的灰色的水泥路;清澈的河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河水。
鲜于文华栖身的白隐寺,是在鲜于文华出去四处寻找挣钱的活儿时坍塌的。白隐寺被围在四周的高楼中间,它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破败而自惭形秽,它似乎是因为无人拯救它而绝望,既然气数已定,坍塌是必然的归属。
小镇的高楼鳞次栉比,而每一座高楼的“茅厕”都有化粪设施通向河道,再也没有人需要鲜于文华去淘粪了;小户人家也安了自来水,再也没有哪一户人家请他去挑水了。鲜于文华失业了,他正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到处乱窜。
“嘀嘀!”一辆货车在他身后鸣了两下喇叭。他吓了一跳,回头望了望,司机是熟人,当年在小酒馆吃饭,勾酒的小伙计就是这司机。司机走出驾驶室,叫道:“老鲜,来帮我卸车。”
鲜于文华朝车里望了望,是一袋一袋的大米和面粉,车旁就是车站粮油门市。今天的晚饭不用愁了。他一边扛米袋,一边想。明天的饭呢,明天有米扛么!
“师傅,能天天有米扛么?”鲜于文华问道。
“三天一次吧,每过三天,你就来帮我一次,不会亏你。”
“三天一次,行,我包了。”
半车大米和面粉,鲜于文华一袋一袋地扛进粮油门市里面的库房里,码好,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卸完了车,得到了五十元的工钱,他喜出望外。这是他这一生中劳动一天工钱最高的一次。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白白的米灰,他要去找一家饭馆,填填自己的肚子。扛米时,身上来了虚汗,这是饿出来的汗,凭这身板,一次扛两袋米也累不出汗来。年龄也不饶人,当年的“花旦”,现在成了“老生”了。
鲜于文华离开粮油门市部,在街的角落处寻到一家饭馆,他胡乱地要了两个素菜,要了三两包谷酒,服务员给他端来半盆“金包银”的饭,拿来一个碗一双筷子,说道:“你慢用。”
鲜于文华不想“慢用”,而是急不可待地“快用”起来。先是尝菜的味道,觉得咸淡合适,再品酒的质量,觉得还纯正,饭是中意的,一嗅,香气扑鼻,于是,各个歼灭,先是三两酒一杯下肚,觉得痛快,两盘菜,交替入口,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油汤倒入饭中,不用几口便是一碗,不足五分钟,半盆“金包银”粒米不剩。鲜于文华打扫干净所有的酒水饭菜,打了两个饱嗝,结了账,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路灯的光惨白惨白,鲜于文华走在灯下,浑身也是惨白惨白。街上车来人往很是热闹,店铺顾客涌动很是兴旺。鲜于文华无心赏这美丽的夜景,看这悠雅的行人,他需要休息,他要回家。
来到白隐寺,他找不着自己的家了。夜色晦暗,白隐寺一带无灯无光,鲜于文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又从原路反回到街上,找准通向白隐寺的分路口,再凭记忆走向白隐寺,但是,他还是找不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家的地方。
他无力地坐在荒草地上,等待月亮升起,然而,今夜无月,老天与他开一个不小的玩笑。“我遇见鬼了吗?”他自言自语道。无奈时的猜测,使他感到极其恐惧。他立即从草地上爬起来,飞也似的离开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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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失却家园的鲜于文华有些失魂落魄,像一条丧家之狗一样,在小镇内外转悠,寻找免费的安身之地。几经勘查,他发现大桥两头的小拱可以住人,上面能遮雨,只要堵住小拱的两端,就可以避风。他还发现一座大桥南端的小拱紧挨地面,上下进出都便利。于是,寻来一些废旧木板,挡住拱的两端,留一个门,能进出就行。再寻来一些稻草铺在拱洞的一角,再把从白隐寺废墟中刨出的被褥铺在上面,睡觉就没问题了。有遮风蔽雨和睡觉的地方,就算有家了。
新家有了,他舒心极了。接下来是找活儿做,他设想过几种能谋生的活儿:唱昆曲,不行,当年那些喜欢昆曲的老人,全都做古了,而现代的小镇人却痴迷流行歌曲,全然不懂戏曲,这是有凿凿证据的,商铺里的音响里放出的不尽是流行歌曲吗?下苦力,不行,现在是有力无处下,除了三天一次的卸车下大米,还有谁需要你的苦力呢!更何况时下的人分成很多圈,商业圈、文化圈、行政圈、农工圈,你不是那个圈里的人,你连话都搭不上,还能有你的活干?前两年,他曾经尝试过当保镖挣钱的法子,那也行不通。那年,弄来一套武术师的行头,把自己武装了一番,在一个小广场上练了几次拳脚,当然那是戏台上的斗打套路,有时也在人多的地方摆摆架势,试图希望有人求助于他,结果是看客云集,顾主为零;无意中也帮了别人一些小忙,而钱挣不到一分,这不是谋生的法子。
鲜于文华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方步,脑子也在慢悠悠地想着谋生的路子。一时不小心崴了脚,坐在地上。他一边用手揉着脚,一边细看身边,旁边小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女人对面坐着一个健壮的男人,男人把一只脚伸向女人的两腿之间,女人正在给男人擦皮鞋。鲜于文华就这样坐着,看着,从插护袜的纸板开始,到抽出纸板结束,充其量十分钟,中间无非就是清污除垢,上油打蜡,擦拭抛光,步骤很简单,收费两元,工钱不算少,划算。他暗自高兴,脚也不疼了,主意就这样拿定了。
回家的路上,他从垃圾堆里拾到一双还不算太破的男人穿的皮鞋,他又买来鞋油鞋刷,回家反复操练刷鞋动作,拾来的那双旧皮鞋,恁地被他反复打磨得锃亮。
鲜于文华第一天上街擦皮鞋,有十八块钱的收入,十八,就是要发,这是一组很吉利的数字。他终于可以凭手艺谋生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鲜于文华数着十八个一元硬币,真想喊一嗓子昆曲调子。
接连几天,鲜于文华的收入都有增加,车站粮油店的卸车下大米,下面粉还如约而行,生活有了保障,快活调子又从桥拱里飞了出来: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 、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搵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以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夜半歌声,过于近切,分贝较高,再加上韵调有些古怪,这让沿河两岸的居民很不适应。这里的人们习惯听费翔的《冬天的一把火》,刘欢的《好汉歌》,毛阿敏的《天之大》和田震的《铿锵玫瑰》。昆曲是什么,小镇的当代居民闻所未闻。鲜于文华男唱女声,让人越发不能接受,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疯子发疯,这是严重的扰民行为。
这一天,鲜于文华上午擦皮鞋挣了二十块钱,下午卸车挣了五十块,一天挣了七十块。他太满足了,他要去找一家小酒馆为自己庆贺一番。大酒馆他是不去的,他知道那是达官贵人、暴发户等一些有脸面的人们的地方,更何况现在全镇人都在齐心协力地打造“魅力小城镇”、“文化明星镇”,家家大酒馆都是人员暴满,哪有他喝酒的地方!
又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他找到一家小酒馆。这次他特意点了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煎豆腐,一碟花生米,要了四两上好的“包谷烧”,慢慢地喝起来。今天心情特别好,他知道,心情好时还要享受好,酒要慢慢品,肉要慢慢嚼,饭要慢慢吃,一个人上馆子,也要吃出滋味来。一个人约莫吃了一个小时,才醉眼矇矓地结账,回家。其实鲜于文华毫无酒量,应该说他一点喝酒的嗜好也没有,他认为,喝酒的作用一是消愁,而愁的时候他无钱喝酒;一是助兴,高兴时喝点酒,今天高兴,喝酒了。然而今天他喝多了,出门便不知道回家的方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硬撑着走了一段路,还是倒在街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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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镇经过上级有关部门的验收,被授予“魅力小城镇”和“文化明星镇”的称号。整个小镇沸腾了,跨街大红标语每十米就有一条,从高楼顶层垂下的大红标语覆盖了小镇的几个重要建筑。小镇的人们披红挂绿,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隆重程度绝对空前。
庆典过后,渐渐的,小镇人欣喜地发现,平时街上游荡着的那些衣衫褴缕,蓬头垢面的流浪者不见了。没有了流浪者,小镇便清爽极了。小镇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成了文化素养高,很有品位的人了。
渐渐的,沿河两岸的居民发现,大桥石拱里几天无人住了。于是人们奔走相告:“拱洞里的‘夜半歌声’不会再有人唱啦!人们可以安静地睡觉啦!”其实,这里的人一直是一边睡觉,还一边听着歌舞厅那边飘来的喊唱声的。没有这种飘浮不定,时续时断的喊歌声,沿河两岸的人就不习惯,人们爱在这隐隐约约的喊歌中慢慢入睡。
车站粮油门市部卸车下大米、下面粉找不到鲜于文华,经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对着拉米的货车司机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司机怎么搞的?把人搞错了,怎么能这样呢!”
“你以为是我做的缺德的事么?我比你更了解他,我比你更同情他,他完全是靠自己的诚实的劳动生活下来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我帮了他,让他卸车,挣点生活费,我能那样缺德么!”司机愤愤地说。
就在人们渐渐忘却鲜于文华和他的昆曲调子的时候,也就是在大约半年之后,小镇人又开始谈论他的下落。
有几个外地游客到小镇来游玩,在与小镇的人闲谈时,一个游客说:“邻县的一个风景区,有一个和尚模样,五六十岁的人,为游客唱昆曲,那才叫‘带火’,游客点《西厢记》的某一曲或是点《牡丹亭》的某一曲,他只字不误地唱下来,有板有眼,韵味十足。游客们是交口称赞,阵阵叫好,尤其是旦角清唱,那不紧不慢的节拍,那委婉幽雅的音韵,更显功底深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唱一首曲子收五十块钱,没有人说贵,都乐意掏口袋。我看他一天至少能挣上千块,一月能挣几万块,神了。”
有人不相信,这位游客拿出数码相机打开图像给他看。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果然是他!”这个小镇人兴奋得叫起来。
另一个游客说:“他还请了经纪人了呢!演唱组织,生活起居,都有专人负责呢!”
前一游客接着说:“那个县的电视台记者还采访了他,正在为他录制专题节目,这个老先生不火都不行!怎么这么走运呢?
“好运来了,鬼使神差都会帮助他。”小镇的人说。
于是,鲜于文华的名字在小镇传开了,不几天,几乎是家喻户晓。此前,知道鲜于文华的人在小镇恐怕只有十几人,而且只知其姓氏,不知其名字。
有人作出大胆的猜测,会有一天,鲜于文华会回到小镇办专场昆曲演唱会。
接着有人说,这有可能,这里毕竟是他的家乡。
又有人说,小镇被评定为“文化明星镇”,这是实至名归的,小镇的文化底蕴就特别厚实。假如没有几百年积沙成堆,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文化积淀,小镇能出像鲜于文华这样的戏曲人才么?
还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镇里有关方面负责人曾经去邻县旅游区想把鲜于文华接回来,但是邻县早就有人把鲜于文华保护起来了。他们说昆曲在本省戏曲舞台早已销声匿迹,鲜于文华的出现,为拯救本省这一门派的昆曲找到了一个活宝贝。不管是从经济上看,还是从文化艺术上看,鲜于文华哪方面的价值都无法评估。据说省里来人也要把他这个宝贝挖走,邻县有关部门正在和省里来人讨价还价呢!
鲜于文华成了时下小镇人钦佩并引以为傲的人了。就像凤凰古城的人以有沈从文和黄永玉为傲一样。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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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0条)
好精美有格调的小说,将丑旦鲜于文华的音容笑貌、性情特长、命运轨迹生动形象,多姿多彩,声情并茂呈现,大手笔也!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的访读与夸奖,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说主人公原型就是我们镇上的人,我八五年到镇中学教学,我站在自家宿舍门口就能见到他挑着粪一步一摇的在大街上走,嘴里还唱着戏曲小调,恁的是一幅滑稽的图画,后来小镇慢慢现代化了,他也就失业了,最后住桥洞,最后被当流浪者拉到外地,结局的设置,是我有意理想化了的,他的命运,是死在了桥洞。
很精彩的短篇,语言好,人物刻画细腻传神。人物很有特色,很典型,手法大有刻画卡西莫多的功力,欣赏!
@鸣虫:谢谢老师的鼓励。
真是好作品, 人物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不疾不徐的叙述中见苍凉, 有余华小说《活着》的味道, 也有沈从文的美学意蕴, 值得我等好好学习, 多谢了!
@轻品慢尝:谢谢老师的夸奖。
鲜于文华的昆曲唱腔成了地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果真想小说中这样,被好好开发保护就好了。然而,看到评论才知道,他死于桥洞,让人伤感。
@难诉相思:好东西都在被别人爱惜,自家没拿他当半文钱,比如中医,针灸。
有才气的人,后来还是走了,可惜可惜。如果他有正式工作就好了。
@杨自记:大师在流浪,小丑居庙堂,此所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