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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炼洪离开我们已经六年多了。尽管在校期间我和炼洪接触不多，但他却是毕业之后和我通信最多的。现存的他的信件有来自绍兴的，有来自上海的，也有来自大洋彼岸的。最后一封纸质信件1994年寄自M国。之后有了互联网，通信就不再用这种老土的办法。但他给我的信件我大多还保存着。
炼洪在我眼里一直是妥妥的学霸。大学期间那些我们觉得非常难的课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学起来根本不费劲。于是他会花更多的时间用来阅读外文原版的专业书刊。毕业后他先是回绍兴老家工作了两年，然后考取了研究生，再然后便是出国。
他在绍兴期间，我曾借出差机会去看望过他，当然主要是去看金花。金花是宁波人，毕业没能回老家而被“发配”到绍兴。炼洪的父母很喜欢金花，竭力撮合他俩，不过金花对此没反应。在绍兴期间，金花请了假陪我玩了一天，并一起去了炼洪家。那天是周末，炼洪值班，炼洪父母在家，非常热情地招待我们，做了一大桌好菜。等炼洪下班回来，看到两位女同学登门拜访，自是意外的开心。那年是1985年，也是我见炼洪的最后一面。
没多久炼洪就考取研究生去了上海。1988年毕业五周年同学会是炼洪牵头的，但那次我刚生完寒寒不久，没能参加。我们书信往来倒一直没有间断。炼洪的信有时候三言两语，有时候长篇大论，期间很有可能会穿插几句洋文。读他的信犹如读天书，很费劲。他往往会将他的近况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包括考取研究生、出国深造、交女朋友，等等。从他的信中，能感知他的踌躇满志。若干年后他在M国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应该是同班同学中混得比较好的，做了麻醉科医生，薪酬很高，也有较多的休假可以到处游山玩水。
大学同学会基本上五年一次。炼洪出国以后很少回国，同学会上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对此全班同学都颇有微词，觉得他这人情感过于淡漠，不在乎同学情谊，或者是把钱看得太重，不愿为同学会花巨资回国。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自从2013年班级建了个群，炼洪成了群里的活跃分子，时不时地晒一家三口去海边玩、去酒店吃饭的照片。他的孩子还很小，比我们大多数同学的孩子都小了十岁以上。照片里炼洪老是会举着红酒杯，一脸陶醉。他的个性签名是：无酒不成餐，小咪一口，万事皆成。这个时候我和他的电邮几乎中断了。
2018年10月同学会过后没多久，突然获悉炼洪已经于同年3月服毒自杀。真的很震惊。难怪同学会期间班长晓端说一直联系不上他。尽管群里有他的头像，但他一直蛰伏着没有冒泡。原来人早已归西。
群里炸开了锅，就这个事件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说，他这样是对家人极端的不负责任，他死之前为什么不想想他这样做会给家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我为炼洪的死感到难过，对群里的指责声不以为然。我无法揣度炼洪究竟为什么要决绝地走这条路。但是我想，一个人最终选择了走这条路，他所经历的痛苦与绝望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主动选择死，最痛苦的不是家人，而是他本人。我曾经亲眼目睹跳楼者、服毒者、上吊者的惨状。选择死，是多么需要勇气！难道他真的生无可恋了么？非也！只是无力承载活在人世需要承载的沉重负担。他在M国有体面的职业和优厚的收入，有老婆孩子，他给我们展示的，一直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那么，走这条路一定是遇到过不去的坎、绝望到顶了。在一个人绝望到想死的时候，他多么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承受，一起度过难关啊。可惜我们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帮他一把。
炼洪就这样走了，我理解他的选择，愿他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苦恼。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个体是多么渺小，任何人到头来都将归于尘土。说到底，我们大家将来都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希望还能做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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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一封炼洪于1987年3月28日写给我的信，那时他在上海读研，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研究生即将毕业，一门心思准备出国读博。我估计我的上一封信有鼓励的话，也有好奇探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八卦，所以他的回信都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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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锋同学：
今天有空给你写一信。实际上这几天空的时候还是有的，只是今天有写信的情绪，所以才提起笔。
你的来信我老早就收到。说实话，我很喜欢读你的信，文笔很好，因而就有一种美感。上次的信更洋溢着鼓励之言，真是谢谢了。
一个人总有得意和失意之时，不可能尽偏一方，这是造物主巧妙的平衡。问题是在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以待，认真地分析一下自己，分析一下别人，观察一下周围。这样在得意时不会过分，而失意时又能很快度过。也许毕业后的几年中我最大的成绩便是学会了这一点，所以85年我得体地度过了，86年又尽快地反省并克服了，如今便是安定心绪，准备再战。毕竟我不喜欢太过平庸的生活。年轻人应该闯一闯，要吃点苦。生活太适意，容易产生惰性，这是最要不得的！这些话对你应该有点不着边际吧？不过想想你哥哥，你便会释然。
不知你是否记得YX，我曾称他为满清遗老，这次他突然醒悟：过去的时光实在是浪费了！今年他报考我校普外研究生，结果如何尚不得知。我希望他能成功的，但也帮不上忙，只能帮其搞些资料。还记得一班的ZM吗？我已吃过她的喜糖。现在她在上一医读研究生，经常能碰面。
去年暑假我曾去过宁波、普陀和溪口，见到过马丽娜。能调回当然很好，但我发现她变了很多，也许进入社会后总会这样。
我觉得我们班同学现在虽说不上都很成功，但生活都还适意。最不幸的要算JH。生活上不尽人意，事业上更无从谈起。不过她还算是坚强的。就这点而言我还是佩服的，很不容易。要说最顺利，却算一凡了，基本上没有挫折，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当然个人的看法不同。有人也许以为毕业后尽快地建立一个适意的小家庭才是幸福的，这也未尝不可。总之舒服与否并无一个客观的标志，只是主观感觉而已。这扯远了。
这学期我一直在实验室做实验，离毕业仅一年多时间了。各种事情均需抓紧。这不仅仅是毕业论文，尚须考虑今后进一步深造的问题。后者要实现我的目标是颇为困难的，只能尽量努力吧。这样，所谓的“个人问题”便无暇也无从考虑了。我倒不是独身主义者，也不是为事业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只是在某一时刻只能择一而行。
我对今天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尽满意的。虽然我们应该承认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只要比比我们刚进大学时，便可明了。但我以为重要的不仅是物质生活，我感到现在的环境比较沉闷……（此处省略若干字）这是废话，不谈则已，一谈火大。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以后希望还能经常通信。我觉得对你还能吐吐心里话的。
祝
顺利！
炼洪
87.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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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8条）
一个人选择自杀，肯定有难言之隐或过不去的坎。您文章中这个同学，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啦，在别人看来样样行、很优秀，人生的最后却是一出悲剧，只落得一声叹息！
@鸣虫：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带有光环的人，最终以这样的结局收场，留给我们一声叹息。
这样穿越时空的同学情谊，在相思情深意长的文字之中，感人至深。相思对炼洪同学诀别人世的抉择，深深地理解，充满了人性的辉光，温暖，有大的视野与格局。对此，我深有共鸣。
@锦瑟黎燕：谢谢黎燕老师共鸣。对生死的理解，每个人各有不同，这也构成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世界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花]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个体是多么渺小，任何人到头来都将归于尘土。”
生命需要支撑，支撑的生命有力量，支撑的生命才永恒！
@阳光笙箫支剑笙：的确，生命需要支撑。
从信件的文字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冷静、理性的人，怎么最后不理性了。当然，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在分析别人时是清的，遇到自己时就迷了，所以他在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最具勇气的结局时，是清还是迷？愿他在天之灵清中有迷，迷中有清，安息。
@四格格：那段时间他一定是走进了困局，若是有知情人拉他一把，或许就会使他绝处逢生。可是，没有可是。他永远地走了。留给我们太多的谜团。
蒋医生是个有心人，这么多年的书信还保存着，不容易，同学情谊永生难忘。人生是个五味杂陈的混合物难以言表。
@漫言华语：谢谢华姐，已经烧毁很多了，留下数十封不舍得少，还一直存着，可以进博物馆了。[偷笑]
看完一声叹息，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是前程似锦啊，却以悲剧落幕。
@雨凌：是呀，所有人都想不到，给我们太大的震惊。
主人公死因不详，给读者留谜，是不完善的。以为，哪怕是传说，也应给读者一个交待。
@晓舟同志：虽然传说众说纷纭，但写了，或许对死者是不敬的。所以，还是留点悬念吧。
一个人走上那条不归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不敢想象内心世界承受了怎样的挣扎！
@皓月蓝空：是呀，只要想想他那段时间内心的挣扎，就为他难过悲伤。
@皓月蓝空：自我了断也需要勇气，不过最痛苦的是他家人。
信件的手稿很珍贵, 那页面那字迹, 都留有写信人的气息。现在电子输入很方便, 但没有了一笔一画的透露的消息了! 笔画的粗细轻重, 往往有情感、心情的信息。
@轻品慢尝：过去几十年，大多数信件都被我烧毁了，留下了数十封，舍不得烧。偶尔翻出来读读，很美好。书信的联系方式，随着网络的普及早已被淘汰，这些信大约可以进博物馆了。[咧嘴笑]
一个才子却走到这一步，让人感慨。有人说“真正的绝望是屏蔽了一切人间烟火“，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没得到过的体验。所以对于炼洪我们只有尊重，却无法理解。
@陌上梦落：是呀，到现在也没搞清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练洪年轻的人就走了，十分可惜。出国压力很大，他也没有及时沟通的同学们。抑郁症肯定有，十分可惜和无奈。
@杨自记：在国外的同学大多孤独些，不像在国内的同学，有什么可以相互倾诉。他们往往要面子，展示给人的一定是好的一面。
@难诉相思：有轻度抑郁，不少人。在国内肯定会好得多。非常遗憾啊。
每个与将园相遇相知的人，都是幸福的，蒋院的重情重义，阳光满怀，书香盈盈，让对方受益匪浅，倍感幸福。
@锦瑟黎燕：谢谢。炼洪在上世纪跟我联系较多，那时候他可能还没成家，除了工作学习有较多空余时间，后来结婚生子，有了养家的责任，我们之间联系就少了。后来究竟他混得如何不得而知，从表面上看似乎混的很好，但从最后的结局来看，应该不尽人意吧。
死因不明，已成过往。知己知彼，难免悲伤。无论如何，翻篇留档，就是念想。同感！
@一池烟雨：谢谢老先生！追忆故人，难免伤感。
选择死比选择生，更要有勇气，可见他是在何等的绝望中才勇敢了一把，把生命交给了上帝。这些信件何其珍贵，不仅记录了友谊，还保留了一个逝去者的遗迹。
@四格格：是呀，好在还保留着这些珍贵的信件。我估计除我之外很少有人保存得这么全的，它记录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医学院校毕业生的奋斗史。很不容易。炼洪在美国都已经做到一家大医院的麻醉科主任了，却不知为何想不通，很遗憾。
蒋院笔下的同学，是一个很优秀、有抱负的人，在米国有一份体面、收入不菲的职业，看图片也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人人都珍惜生命，用服毒结束自己的生命，定有不得已之苦，只是大家都不清楚原因。蒋院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同情的态度值得赞赏。
@诚厚：同学分析，可能是工作不顺利，上下关系没搞好，发生了一些医疗纠纷，被问责……一个自视甚高、追求完美的人，往往容易钻牛角尖。
这么理智，分析、判断能力超强的人，竟然走上一条决绝的路。那是他对未来已经完全看不到希望，已经进入无尽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一缕曙光的时候，才决定抛弃这个世界，要下这个决心很不容易啊！！！
@清河君：是呀，一个人虽然会在口头上寻死觅活的，但真的要走这一步，还是要付出相当大的勇气。为他叹息。
人生无常，同学自杀，自有原因，读他的信，也是感慨万千，让我们活着的珍惜当下的生活吧……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让我们珍惜生命，珍惜当下的美好生活……
生命的脆弱，就在瞬息间，留下的只是一声声叹息。
真是个迷呀。这个迷咋就解不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