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是我外甥女的女儿。外甥女离婚时,悦悦判给了爸爸。爸爸在外谋事,也没多少精力管她,她就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家。
她妈妈在襄阳做事,平时也难得见面,每年暑假,妈妈、姨妈和姥姥姥爷把她接到襄阳来过一段时间。
悦悦九岁了,长得结结实实,大脸盘,大眼睛,眼珠子黑葡萄一般。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密匝匝的,扎个马尾巴,走起路来,尾巴摇得很欢畅。她常有丰富的表情,恼怒、兴奋、痛苦、嘻嘻哈哈的转换,像喜剧表演,比翻书还快。她生得壮实,我捏她的胳膊,肉很硬。我说:“悦悦,咋长了一身五花肉呢?”她说:“你老糊涂了,连猪人都分不清”,她拍了拍胳膊:“这是人肉,五花肉是长在猪身上的。”她有些调皮,行走的动作很夸张,像个假小子,没有个正形。
今年她从老家来襄阳,还没坐定,就拉着妈妈去给舅奶奶买牛奶,还叮嘱妈妈一定要买最好的牛奶。我和老伴好生感动,她离开我家时,老伴看着她的背影,说悦悦太懂事了。老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老伴是个活菩萨,每说起悦悦,都会心生怜爱。悦悦真是个苦娃子,爸爸妈妈都再婚了,各自都有了自已的儿子,她就跟爷爷奶奶一起过,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姨妈、姑姑、姑父一众亲人都对她很好,但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爱似乎都无以填充爸妈离婚给她带来的情感真空。
由于生存环境,她学会了察颜观色,讨好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她用与她年龄不相匹配的方式与人打交道。去年她来襄阳,给继父敬酒:“我长大了养你。”
我把这事说与老伴听,老伴说一个八岁的孩儿,第一次跟继父见面,没有仇视,还极尽讨好之能事。她的话看似懂事,我们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姨妈还是个单身族,却视她为己出,来回几百公里的接送都是她。她给悦悦购物,带她出去玩、和她聊天,不厌其烦的,悦悦也就把姨妈当作了自已的精神依托。她说起姨妈时,总是“我的姨伯”。所以,她每次来襄阳,总是缠着姨伯。我老家把大姨叫姨伯。
她掐着指头算姨妈的休息时间,边算边说“姨伯放假,又可带我出去玩了”;她需要什么东西,就找姨妈要。我跟悦悦说:“你干脆过继给姨伯算了。”她把眼晴一横,装着恶恨恨的样子:“不行!我要跟爷爷奶奶。”悦悦跟爷爷奶奶的感情深,他们对她呵护有加,想必她的一生中,爷爷奶奶都是温暖的存在。
“虎子”是悦悦妈妈再婚后生的儿子,姥姥和他视频,悦悦指着虎子问姥姥:“这是哪个?”姥姥说,这是你弟弟。悦悦不吱声了,脸上掠过一丝怪怪的表情。她的后妈也生了一个儿子,我们说起它时,悦悦也不怎么接腔,也没特别的表情,仿佛这两个小弟弟压根儿跟她没关系。
她还小,不懂得血缘,生活的变故给她造成的创伤是终身的,现在,她心理上若对两个弟弟有排斥,也是正常的,没有必要去苛责她。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有时却心细如麻。舅奶奶颈椎不好,舅奶奶一坐定,她就用两个小拳给舅奶奶捶背;舅奶奶流汗,她在背后给舅奶奶扇风;舅奶奶起坐,她连忙推送椅子;舅奶奶行走,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牵着舅奶奶的手,殷情得不得了,搞得舅奶奶的眼眶湿湿的。我说他是个舔屎狗,她盯着我,不说话,也许她不晓得舔屎狗的意思,若懂,凭她的性格,她必定会怼我的。
姨妈带她去华侨城坐过山车,上车前,她问姨妈“买保险了吗?”姨妈不知所云。她说:“假如我摔死了,赔一百万,九十万给爸爸买房子,十万给爷爷养老。”她姨妈给我转述这句话时,她立马纠正:“不是只给爷爷养老,还有奶奶,他们一个人五万元。不能丢下奶奶的。”
我要她好好学习,将来去北京上大学。她断然否定。她说要上就上南翔,他爸爸在山东工作,到了南翔,就可以天天看见爸爸,看爸爸在山东做事。我说南翔是开挖掘机的,女孩开挖掘机不好。她说:“有什么不好呢?只要能赚銭就好。”这句话差点让我破防。
她对钱是有概念的,尽管是模糊的,但她至少晓得钱是个好东西。昨日,我们回老家给一个老人送终,顺便把她捎回去。她用电子表给我拍照,说以后想舅爷爷了就拿出来看看。我一边感动,一边想她兴许就在作铺垫。我正在感动,她话锋一转:“你干脆给我匀一千块钱。”她晓得我准备随礼了两千块钱,我说不行的。她在鼻腔里“谴”了一声,在我的耳边小声嘀咕:“你就是送人的,送给死人都这大方,还不如送给我。”
姥姥给了她一沓十元面值的散钱,她小心地卷起来,说回家存在支付宝里面,还向姥姥、姨妈保证,以后每天只花五元钱。
姥姥、姨妈不信,说她肯定会买很多的雪糕。她吃雪糕有瘾,一天就要吃掉五六根。
姨妈给她买的电话手表,大几百元,没戴三天,就掉到抽水马桶了。舅奶奶说她给她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后,立马平静下来,不拒绝,也不接纳。我想,她是心有期待的。
第二天,我见她又有了电话手表,问她谁买的。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姨伯买的。”说罢,脸上狡黠起来:“谁都不会给我买,只有姨伯会买。她不买,我就干嚎,把她的心嚎软了,她自然就会跟我买。”
我说她是在打悲情牌,她怔怔地看着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她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是苦肉计的意思。她说管它是什么计,搞到手就行了。
我嘱咐她别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舅爷爷心脏不好,你把我搞病了,我要把你们屈家祖宗十八代告上法庭。
她还不晓得法庭是什么意思,她问姥姥,姥姥说是坐牢。她说,有什么用呢?我家的祖宗都死了。他拍我的后脑勺:“你就是祖宗。”
她还真晓得我是“祖宗”,说话是管用的。她找姥姥要钱时,姥姥有些迟疑,她“哭”了,趴在我肩上说“舅爷爷,你是老大,说句话吧?”我没睬她,我跟她姨妈说,这小家伙的“哭”和笑,模式切挨得实在太快。她姨妈说,她的假哭一滴眼泪都没有,但哭相、声相比真哭还要逼真。姨妈幽幽地说:“这都是环境逼出来的。”
小小年纪的她,却又是敢作敢为。今年春节,她的太爷给了弟弟一百元压岁钱,只给了她二十元。当晚,她一夜未眠,憋屈得慌,第二天一清早,她跑到太爷那里去,把太爷的拐棍和那二十元钱丢到河里去了。爷爷说她不该,应该尊重太爷。她立马辩驳:“我比弟弟大好几岁,为什么他一百,我才二十。”
她气得咬牙切齿,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她还不懂农村老人骨子里的男尊女卑,她想的很简单,就是不公平,不公平了,她就要发脾气。
她的语言能力强,学啥像啥。前两年她来襄阳,给我们模仿乡里人吵架和她奶奶向她发脾气的情景,几乎把我们笑岔气了。舅奶奶对她说,你跟舅爷爷学学你奶奶发脾气的样子。
她立马站起身来,连珠炮似的对我训道:“我六十多岁了,管你吃,管你喝,你还不听话,今天要这,明天要那,你是不是要把我磨死才高兴……”她几乎是声色俱厉,还不停地用右手背击打左手掌。这个动作是农村女人吵架训人的招牌动作,我都几十年没见过了,那次直把我笑得流眼泪,也呛得不行。
这次她来襄阳,我要她再表演一次。她说,奶奶不再这样了。爷爷跟奶奶说了,悦悦长大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吼她了。
她说她特别喜欢她的狗,是她爸花了一千多元买的,叫“黑球”,她回家后一定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姥姥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黑球”能帮你忙。她说没人敢欺负她,如果遇上了咬她的狗,她就会一挥手,“黑球”就会冲上去帮她的忙。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代替不了父母的陪护,小小年纪的她,要选择她认为合适的自我保护。她说的很得意,我却有些苦涩。
亲情不得了。我们把她交给奶奶时,她眼神里是瞒不住的兴奋,在奶奶身边蹭来蹭去,似乎是真正回到家、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我们要走了,她没出来送我们,只是站在堂屋里跟我们招手。路上,她给姥姥、姨妈来电话,说她己把电话卡装在手表电话里了,还下载了支付宝,准把她所有的钱都放在支付宝里面。她问我们走到哪里了,要我们注意安全。
听着她稚稚的话,我想流泪。
2024/08/24夜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76705
评论列表(8条)
童年的不幸要用一生来治愈。悦悦的察言观色、老于世故让人辛酸。
时时处处都透着董事,让人感动也心酸。这样的孩子缺失原生家庭的完整的爱,倒也得到了其他亲人们的爱,敏感、懂得讨巧,就是为了更好的生存。那句老话:从小看大,三岁看老。这孩子将来生存能力会很强的!
“听着她稚稚的话,我想流泪。” 读着你写的文字, 心也很痛。
小小孩子能如此懂事、捉摸人心,看得人心酸。
看得我是笑中带泪,泪中带笑。想起去年回天门老家,发现身边亲朋中有不少这样的孩子,或是留守儿童或是父母离异和爷爷奶奶一起过的。在他们身上都有悦悦的影子,希望自已有更多的能力去关注这些孩子的健康成长。
@申静:您是天门人?我是汉川的,紧贴你们的皂市。
@吊脚楼:方老师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天门的姑娘啊,我老公是天门的。我是江苏大丰的。我原来在新浪博客上和你聊过天的。我通过你为陈艳萍写过《故乡的女儿》一书评论认识了陈姐,还没有谢谢你呢?我是她的超级粉丝,当然也是你的超级粉丝。
@申静:记起来了。幸会。谢谢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