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细读了这三本书, 尤其是“李传”后, 我粗浅地有了一点宋朝考试制和官制的知识。
东坡中进士后, 又通过了制科考试。制科考试是唐宋朝的一种特殊考试。科举考每三年一次，而制科考是不定期的, 整个宋朝只进行过22次。参加制科考的都是朝廷大臣推荐的进士，通过初试后，皇帝亲自出考题。宋朝三百多年的历史，科举考选了4万多进士，而制科考，通过的只有41人。东坡被欧阳修推荐, 子由被杨乐道推荐参加制科考且双双通过。当朝的仁宗皇帝兴奋地对曹皇后说: 我为子孙觅得了二相(东坡和子由)。东坡的仕途起点很高。仁宗本想让东坡在京在朝的, 许多重臣反对, 说是要让他到地方上去历练, 其实这也是对的。
东坡仕途的第一站是陕西凤翔, 那是仁宗朝的1061年。凤翔府下辖十多个县, 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 府的最高长官, 称为知州, 也可俗称为太守。东坡被任命为: 大理评事, 签书凤翔府判官。这个官名有几层意思: 其一, 大理评事是官阶名,又称寄禄官, 是虚名无实指意义; 其二, 凤翔府判官 , 大致是凤翔府秘书长或办公室主任; 其三, 签书是指一种权利, 能签署文书, 还能连署向朝廷报告并传达朝廷旨意。签书是个重要权利, 后来东坡被贬, 在贬地任职, 大多没有签书权。
对东坡的初入仕途, 初进职场, “林传”、“李传”、“莫话” 都有记录。对照和参照地读, 有同有异, 还各有侧重点和兴奋点。“林传”的标题是“神、鬼、人”; “李传”的标题是“初仕凤翔”; “莫话”则笼统为“在地方官任上”。
东坡到凤翔先住官舍, 一年后建了一个花园小屋, 屋前有池塘, 花园里种了三十多种花, 屋后还有一个小亭子。工作闲暇时, 尤其是趁着新年假期,他游山玩水, 访古迹、谒孔庙、研究石鼓铭文作《石鼓歌》……年轻又有文人气质, 初来乍到, 是如何为官为人的呢?
东坡在写给子由的信上叙述了他的工作任务。凤翔靠近终南山, 终南山上的木材, 要用竹筏从黄河水道运往京都供皇家使用。凤翔还要负责向西夏边防军运送军需。这些事务要府衙征召民工来完成。被征召的民工, 还要承担运输中的风险, 公物损失了就要赔偿, 这个霸王制度让百姓苦不堪言。作为一个判官, 东坡没办法改变这一制度, 能做的就是减少民工的损失。他经过调研发现, 问题出在官员懒政, 不做科学合理安排。于是他着手修订衙规, 招募懂水运的人, 根据渭水、黄河潮涨潮落的规律, 统筹制定放筏时间。筏行时不发生或少发生危难, 公物损失小, 百姓的负担就轻了。这件事是“李传” 侧重记述的, 那时东坡26、7岁。
有一年, 久不下雨。农民除了求雨也别无他法, 那时求雨也是地方官要做的事, 东坡对这事非常来劲。他代表官方拟写了祈雨文, 然后亲自登上渭河南部的太白山, 入寺祈祷。他先替农民哀求, 又对龙王拍马屁和说道理, 告诉龙王旱灾对神明也不利。祈雨文中有言:“今旬不雨, 即为凶岁。” 这不仅是我们为官之人的忧心之事, 不也是你们神明的忧心之事吗? 这就把父母官的心思和神明的心思一起打包了。东坡上太白山祈雨几天后, 下了一点湿了一层地皮的小雨。
有人说: 那是因为宋朝给山神封的爵位不够高。东坡特地翻阅唐史, 发现宋朝山神的爵位确实比唐朝低。他立刻代太守写奏文, 要求提高太白山山神的爵位。然后他和太守沐浴一番, 并派特使告诉山神提升爵位之事。几天后, 东坡与太守再次到凤翔城的真兴庙祈雨。半路上, 看到乌云在天上低飘, 他向人借了一个篓子, 抓一把云入篓后紧紧盖住, 振振有词地又念祷文。仿佛是要回复那些祷文和祈雨文, 雨竟翩翩而下, 连续下了三天, 枯萎的小麦玉米又恢复了生机。
那些祈雨文和祷文收在东坡“全集”中。为了纪念这次祈雨的成功, 东坡将他官舍后面的亭子命名为“喜雨亭”, 他还写了一篇“喜雨亭记”。这篇文章是人们广为知晓的,《古文观止》中有选, 许多教材也会选。“亭以雨名, 志喜也。古者有喜, 则以名物, 示不忘也 ”久旱逢甘霖的欢喜, 溢于言表; 重视农业、关心百姓的情愫, 昭然可见。祈雨的故事是“林传”所记, 那年东坡28岁。
30年前, 我读“林传”写的祈雨故事时, 曾在书页旁写下这几组词:愿望与表达、人事与天命、天真与深邃。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现在想来最主要的还是人事与天命的关系。不必讳言东坡的科学素养不够, 东坡也是个有神论者, 他相信在我们人类之上有上苍有神明。这一点, 我很认同。这不是反科学的迷信, 而是东坡的天真与深邃。那上苍和神明, 就如康德所言的头顶之星空和心中之律力。与上苍和神明对话、对接后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心中始终有一份对上苍和神明的敬畏, 才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东坡也真不是盲目迷信, 他做地方官多次祈雨, 有成功也有不成功, 但他绝不耽误尽人事。他向朝廷报告灾情时, 也一再重申: 官府了解民情, 减轻百姓负担, 有自己的作为, 祈祷才会生效。这就是所谓尽人事, 听天命。尽人事, 永远是第一位的。后来他在徐州抗洪, 在杭州疏浚西湖, 就是最好的诠释。
同是写职场小白的祈雨之事, 林语堂津津乐道, 而李一冰、莫砺锋只是一带而过。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就作者的关注点、兴奋点以及文字风格而言, 林语堂文采飞扬宛如东坡, 李一冰、莫砺锋沉郁顿挫宛如子由。
其实职场小白东坡敬重神更敬重人。在入仕途前, 东坡很依赖和敬重智慧的父亲和稳健的兄弟。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凤翔, 他也知道敬重有见识的夫人王弗。王弗对他要慎重交友的提醒, 东坡是信赖和接受的, 没有轻视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对他的顶头上司, 凤翔太守也是敬重有加, 上下级相处融洽。
东坡刚到凤翔, 那时的太守叫宋选, 也是进士出身, 曾为司马光的僚属。宋做地方官声誉好, 人也温文尔雅。东坡对他很敬重, 甚至有“幸遇”之感。东坡在给子由的书信中说: “予今正疏懒, 官长幸见涵。”说自己有点疏懒, 幸好上司海涵。宋太守和东坡合作很愉快, 那个祈雨之事, 就是两人合作的。两年后, 宋太守离任, 来了个新太守名陈希亮。
这个太守面目严冷, 为人刚劲, 常常不留情面地指责下属的过错。东坡又性情豪爽不耍滑头和花腔, 自认做事负责, 有不同意见就据理力争不辞让。因为东坡是制科出身, 同僚对他敬重, 都称他为“苏贤良”。陈太守一来, 有意要剪裁这个后辈的锋芒, 不许别人再称东坡为“苏贤良”。这并不足以让东坡难堪, 称呼改就改吧, 东坡认了。东坡写的公文, 陈太守毫不客气的涂抹删改, 还不断要求他重写。以文章自负的东坡, 心中很不爽。
陈太守在官舍中建了一个可登高望远的平台, 名“凌虚台”, 他要东坡写一篇文章刻石留记。这下, 东坡“报复”的机会来了, 他要写文讥讽一下, 看你太守如何修改。文中有言: 昔日的荒原, 如今成了凌虚台。文中还列举秦穆王、汉武帝的殿宇以及唐时的九成宫等, 都百倍于凌虚台, 而今不也成了破瓦颓垣吗? 文章结尾写到:“夫台尤不足恃以长久, 而况于人事之得丧, 忽往而忽来者欤!” 对这么明显的讥讽, 陈太守愣是一字不改的刻上石, 这令东坡感到意外。这篇“凌虚台记”, 收录在《古文观止》中, 广为人知晓。
东坡有感于陈太守的雅量, 渐渐明白陈太守要矫治自己少年轻狂的苦心, “已而悔之”。后来, 他也知道公文写作有自身的要求, 名满天下的文人, 也不定就能写好。东坡也为破除前嫌做了很大的努力, 甚至为陈太守写了墓志铭。墓志铭有“谄媚”之嫌, 大文章家不轻易写。东坡一生只写过七篇墓志铭, 每一篇都有特殊的理由, 都有真心话要对亡人说。原来相处不太好的上下级, 最后彼此产生了极高的敬意。东坡还和陈希亮的儿子陈慥(陈季常) 成了莫逆之交, 民间还演绎出“河东狮吼”的故事。
小白敬神更敬人。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76275
评论列表（23条）
苏东坡的文才之高自不必说，但他的坦荡、率真，其实在官场上肯定会吃亏的。分析地深入、透彻，与当今职场中人大有裨益！
@鸣虫：文人能写什么样的文章，有时取决于“天时”。当代最有学识的人，要赞雄安是千年大计，恐也难以下笔。
@鸣虫：你说得不错, 坦荡、率真确实很宝贵, 但在职场上特别在官场上, 肯定是吃亏, 吃大亏。
几厢参照读东坡，小白敬神更敬人。
久旱最喜逢甘霖，滋润大地万木春。
登高望远凌虚台，刻石留记讽刺声。
坦荡率真官场上，光明正大无比伦。
听天命更尽人事，有所作为万事成。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你细致深入的解读, 还能成诗, 这才能羡煞我也!
古代的人们应该普遍都和苏东坡一样，是有神论者。现在有神论者，或无神论者，谁不承认人事与天命。人们常说：谋事之功虽在人，成事还在天。就是你在书页写下的那几组词的意思。
@四格格：如你所说: 有神也好无神也好, 都是要尽人事听天命的, 天命不可违, 我理解天命就是天道, 它不可违逆。谢谢认同和理解!
东坡仕途的起步就是个正处职，不低了。刘老师对东坡第一个岗位的所作所为介绍得非常详细，他是个能为民着想的好官，敬人、敬神，都是为民。刘老师对东坡与上司相处之道的分析，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点个大赞！
@诚厚：大哥这是鼓励我呢, 我对职场特别是官场的了解很少、认识很浅, 您的了解是多多的, 认识是深切的。还望多多指教!
老师将苏东坡的官场之旅，敬人敬天敬神，为百姓祈福娓娓道来，视野开阔，视角独特，意境高远，好有格调。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对我的谬赞, 我只是有感而发,谈何意境和格调? 这是大姐您给我提的高要求啊![咧嘴笑]
有感于东坡和陈太守的那份情谊。人这一辈子需要几个诤友，陈太守便是东坡的诤友，他既讲原则又有容人的雅量。如果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给东坡穿小鞋，那就没有以后的传世之作了。
@难诉相思：你是很有职场经验的人, 说得很对, 对于职场小白来说,严苛才是最大的爱护和指点, 诤友宝贵而难得!
“小白敬神更敬人”，道破天机。正因如此，东坡令人敬仰，流芳千古。[赞]
@一池烟雨：谢谢评点! 向您问好!
老师的深邃阅读，博闻强记，丰厚积淀，在多种版本的东坡传记解读与诠释之中，通透呈现，令人敬佩。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评阅! 向您问好!
苏东坡能遇上陈太守是一种幸运，让苏东坡收敛了许多。陈太守表面严厉是为了他好，内心还是非常厚待苏东坡的，这份苦心，苏东坡也理会到了，所以他才是出于真心为陈太守写墓志铭。
@四格格：谢谢再次阅评!向您问好!
东坡文采斐然，从政更是勤政为民。虽然“求雨”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但确实忧国忧民，是有责任感，有情怀的好官。
@陌上梦落：谢谢评点! 向您问好!
不能说东坡先生迷信神明，那个时候对自然科学的认知几乎是盲点，遇到不可抗拒的大自然灾害，就束手无措，只能求助神灵。
@清河君：谢谢评点!顺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