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是我没出五服的堂伯父，排行老二，我叫他二大爷，他读过几年私塾。二大爷本质上更像一个文弱书生，体态瘦偏、很白净的一张脸。他爱看书，爱玩弄些小情小调，吹个笛子，哼个小曲，有点浪漫情怀。年轻时看了一些诸如《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书，他记忆力极好，据说，他能把看过的书，从头讲到尾，经典的地方能一大段一大段地背下来。那年头，人们没有娱乐消遣，聚来三五个人，就听他讲故事。他就把看过的书讲一遍，一次讲一段，人们余兴未尽，盼着下回再来一段。天长日久，他就成了小镇能说书讲古的文化人。
我听母亲说，二大爷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包办。他19岁结婚，入了洞房，掀起盖头来，才第一次看见了新娘的真面目，一张麻子脸。为此，二大爷哭了半宿，第二天就向父母提出离婚，坚决不跟她过。那时候离婚是件丢人的事，于是，一拖再拖。二大爷也不是富裕人家，勉强填饱肚子。娶个媳妇也不容易，要不是图便宜也不能找个麻子脸。父母等待二大爷回心转意，接受这个媳妇。无奈二大爷铁了心，态度坚决，不和媳妇说话，也不去媳妇屋里睡，自己睡在堆杂物的仓房里。
这样拖了两年多，媳妇被接回了娘家，两亲家协商才离婚了。
之后二大爷去县城上班，在一家私营企业当会计，过了一年多就领回来一个漂亮媳妇，这个二大娘我是见过的，我记事时她已经人到中年，看上去还风韵犹存。
几年后二大爷上班的地方公私合营了，他又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小镇。他没有工作了，也就没有了收入，日子最初还过的下去，大概是还有点积蓄。渐渐地就显出了窘困之况，那时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生产队，他没工作，就被纳入了生产队当社员。需要挣工分养活一家老小。他的前半生没干过农活，一下子接受不了。于是他经常向队长请假，今天发烧了，明天肚子痛。
当一家老小生活无法维持时，他开始去县城和周围村镇倒卖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挣点小钱维持家用。那个年代这叫投机倒把，所以他像做贼一样，天不亮就走，很晚才回来，不走大道，走小道。见人就躲进树林子，庄稼地。但是无论怎样也逃不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运动来了，他被揪了出来，罪名是投机倒把分子，胸前挂个纸壳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投机倒把分子，下面是他的名字，还打了一个大红叉。那个红叉如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感觉像被判了死刑，就要拉出去枪毙一样。
批斗，游街是必不可少的，挨了些革命群众的拳脚也在所难免。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他逃走了，这次他逃到了省城。他或许幻想，凭借他当过会计，算盘打得好，懂得成本核算这个特长，换个地方或许还能谋个生计。但是，当年运动轰轰烈烈，城里更是停工罢课，哪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手里的一点钱，很快花光。有一天他走进了公园，转悠了大半天后，他决定自我了断，结束这一切。他走到了莲花桥下，捡起一块石头，向头顶用力砸去，直到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两名警察拿着记录本在盯着他，一系列的询问后，排出了刑事案件。警察迅速联系他的家人和生产大队，我的二大娘也第一次进了省城，她带了两个娘家兄弟，将二大爷轮流背回了小镇，他活了下来，但是，他头顶砸了个大坑，头骨碎了，命保住了，人却站不起来了。也算因祸得福，再也不用挂牌子批斗游街了。他保住了颜面，也丧失了自理能力，一家老小也被他拖进了苦难深渊。
没有人在生产队挣工分，生产队不发口粮，一家老小吃什么。生活逼着二大娘寻找活路。她开始养鸡，养鸭，养兔子，按规定各样都不能超过五只，否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过二大娘每一种都养了十几只，有人来检查，她就藏起来多余的鸡鸭。那些年，二大娘突然勤劳持家也惊呆了亲戚们。二大爷没病没灾时，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据说脸上还擦着粉。就不像个过日子的人。感觉二大爷找回家一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就是摆设。
二大爷瘫痪了，二大娘的潜力焕发了。她每天卖鸡蛋、鸭蛋，甚至人工孵化小鸡崽、小鸭崽，还养过兔子、母猪。在集市上，有时遇到专政队员抓投机倒把的，她也不怕，能跑就跑，跑不了就死打烂缠，有时候专政队员也动了恻隐之心，念她家里一个瘫痪老爷们，又有三个孩子要吃要喝，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她去了。任她卖了鸡蛋、鸭蛋换生活费，养活一家子。
我看见她在炕头用一个大泥盆，里面铺了许多旧棉絮，上面放了几十个鸡蛋、鸭蛋，再盖上一个小棉被。隔上几个时辰，就把手伸进大泥盆轻轻地搅动一番，拿出一个蛋贴在脸上试一下温度。温度高了，她就掀开棉被晾一晾，降降温。再拿一个贴在脸上，感觉温度可以了，又把棉被盖上。母鸡要抱窝她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耽误下蛋，一只母鸡孵化一窝鸡雏加上带大需要两个多月，那要少下几十个蛋，划不来。她把要抱窝的母鸡头朝下放在泔水桶里浸泡，说让它醒醒，断了要孵鸡崽当妈的念头。
孵化鸡崽需要21天，鸭崽需要28天。小鸡崽要出壳了，我早早去二大娘家，看她掀开小棉被，把啄破的蛋壳挑出来。小鸡崽露出尖尖的嘴，叽叽的叫。她帮助小鸡崽把蛋壳剥大些，露出鸡崽湿漉漉的小脑袋，然后，等待鸡崽吸收蛋黄，脱壳而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小鸭崽，在二大娘的眼里就是银行的储蓄，就是一家人生活的保障。因此她每天开心地忙碌着，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熬过了十年，孩子们都长大了。
事过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仍然保留着那些小鸡雏，小鸭雏毛绒绒的样子，小镇因为它们而暖意融融。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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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16条）
心酸的回忆，不堪回首的年代！二大爷没有赶上好时候，二大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面对悲惨的现实，她不向命运低头，为了一家老小的生存，能吃苦受罪，甘于与命运抗争，值得同情，更值得点赞！
@鸣虫：谢谢深度解读点评，祝夏日安康，笔耕快乐。
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太可怕了，有积极性也不让你发挥，能干也不让你干。只有一条路——挨饿受穷。
@漫言华语：谢谢老乡点评，夏日吉祥安康。
这样的文章，将个人命运与岁月云烟融会贯通，让人感慨万端，深有共鸣。
@锦瑟黎燕：谢谢点评，夏日吉祥安康。
有时代感, 人物形象鲜活, 人物命运多舛。时事造人也逼人, 被时事所逼, 人的潜能居然就出来了。
@轻品慢尝：谢谢老师点评，祝伏天安康。
不许母鸡抱窝这一段让我长见识了。我没养过鸡，还真不知道。[偷笑][偷笑][偷笑]
@难诉相思：谢谢相思点评，我小时候在乡镇生活，知道农村一些生活场景，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有趣。
精彩，写出了您二大娘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养鸡鸭，孵小鸡的过程。要不是您的这篇文章，已经忘记母鸡抱窝时，为了不让母鸡继续抱窝，拎着母鸡的两只脚，把头浸入水里的事情。谢谢啊，唤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清河君：谢谢深度共鸣，唤起了你遥远的回忆。
然后，等待鸡崽吸收蛋黄，脱壳而出。
你好，你写的这一点是不是有误。蛋黄是鸡的胚胎，蛋清是鸡发育过程中的营养液。小鸡出壳时毛茸茸的，绒毛上是湿漉漉的，但不是蛋黄。应该是蛋清，或者是蛋壳里的湿气。
为勤劳的二大娘点赞。二大娘是不是城里的姑娘？能为了爱情到农村吃苦，还能靠自己的勤劳支撑起一个家。不简单，很了不起。
二大爷怎么不在城里再找个工作。刚解放时，各个部门都招收人，特别是有一技之长，有文化的人。那时候找个工作非常容易。后来在大跃进，支援农业时才动员城里人到农村去。
@地质之花：首先非常感谢老师认真的品读点评，根据我当年看到的，鸡的胚胎是附着在蛋黄上发育，并在成长中将蛋黄吸收。因为我看到一些毛蛋，就是没发育成鸡崽，中途夭折的。毛蛋过去和现在都有人在吃。人工孵蛋温度掌握不好，当时连个温度计都没有，没孵出来夭折的也有一部分。
二大爷当年回农村是因为父母年龄大了，他要尽孝。没有远景规划。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欣赏你的文章，非常同情二大爷，他的人生真是不幸啊！
@华章秋韵：谢谢品读点评，祝夏日吉祥、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