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莫话”中说: “难兄难弟”一词的原意是, 如兄弟双方都很优秀, 彼此要当好兄弟很难; 后人则将“难兄难弟”一词, 更多的用来指兄弟同患难 。“难兄难弟”这词的原意, 我还真不知道, 莫砺锋是学者, 他的词解当有依据。这一解也有现实依据, 兄弟有差距, 强扶弱、弱敬强好相处, 同等优劣互相不服难相处。东坡和子由同时进士及第, 也同时通过制科考试, 又同被位列在“唐宋八大家”中, 二人也当了一辈子的好兄弟。我国现代史上的周氏兄弟, 他们是数一数二的文化大师, 却始交好终交恶, 应了难兄难弟一词的原意, 东坡与子由则应了难兄难弟一词的后来意。
子由的学问既受到了东坡的影响，又有自己的特色。他的著作多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东坡称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子由也特别敬佩兄长的为人和才华，评价他＂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他在东坡的墓志铭里写道：“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东坡与子由, 亦师、亦友、亦兄弟。
宋仁宗朝的1061年, 一匹马上坐着高颧大耳, 双目炯炯的青年, 他是要赴任陕西凤翔的东坡, 另一匹马上的那个瘦高个子是子由。两马踟蹰于郑州郊外, 两兄弟要分别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 东坡25岁, 子由22岁。当子由的背影隐没于山路时, 东坡在马背上构想了一篇诗作, 其中有诗句“寒灯相对寄畴昔, 夜雨何时听萧瑟。” 他要将诗寄给子由。虽然两人早就有诗词应和, 马背上的诗, 又开启了两人异地的诗词应和。
宋神宗朝的1076年，东坡正在密州任职, 他与子由已分别六年。这年中秋, 他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小序为：“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全词从自然的流变到人事的无常, 再到美好的祝愿, 意境旷远。“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的心愿, ”从此成为所有人的心愿。第二年, 东坡到徐州任职, 子由来徐州, 七年来兄弟头一次同度中秋。子由也作《水调歌头》应和去年的东坡之作。
“离别一何久, 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 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 同泛清河古汴, 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 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 翠羽帔, 紫绮裘。素娥无奈西去, 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 明夜孤帆水驿, 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 相对永登楼。”
第二天, 兄弟又要分别了, 子由这词有些感伤, 不如东坡旷达。
1060年, 兄弟俩寄寓在汴京城外的怀远驿准备科制考试时, 他们读到韦应物的诗句 “安知风雨夜, 复对此床眠”, 慨然有感, 相约以后要早些退出仕途, “夜雨对床眠”。可是一入仕途身不由已, 长达四十一年的宦海中, 兄弟聚少离多。在他们以后短暂而又宝贵的相聚时分, 常常会想起这个相约。我读的三本 “东坡”传中, 都浓墨重彩地写到“夜雨对床眠”的相约。
“夜雨对床眠”的相约, “明月几时有”的唱和, 是兄弟情谊笃厚的经典桥段。
人都道东坡是个美食家, 其实这些美食都出自患难。东坡被贬到惠州, 研制出一种考羊脊骨的美食, 方法是: 先将羊脊骨煮熟, 然后渍酒、点盐、炙烤。东坡说: 骨头上的肉很少, 剔了一天的骨头，只在筋骨结合之处剔到一点点肉，就如食蟹螯一般的开心。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了, 这事是东坡给子由的书信中写到的。“李传”对这信有个点评: 东坡在患难中, 写给子由的家书, 却只传授在惠州做羊脊骨、啃羊脊骨的事, 好像一个向来寒素的老饕, 道其喜悦。兄弟间不诉苦、不吐槽, 报喜不报忧, 甚至还要调侃幽默。东坡在信中又说: 子由你天天吃肉，都咬不到骨头，哪里会品尝得到我这种美味呢？虽然这是我同你开玩笑，但你也不妨试一试。不过，假如这个方法流行，那狗就要不开心了。好兄弟如此共患难也。
子由相对内敛、实干, 树敌也较少, 在仕途上, 与东坡相比, 官位时常高于兄, 俸禄也是。从1086年至1093年的哲宗朝元祐年间, 太皇太后理政。太黄太后很喜欢苏家兄弟, 子由、东坡在这期间较受重用, 子由基本一直在朝, 东坡有一阵外放杭州。1090年, 元祐五年, 东坡曾被任命为吏部尚书, 子由被任命为尚书右丞, 位高于其兄。因兄弟同朝, 多有不便, 因此东坡被改任, 子由职位不变。子由连上四书, 辞不受任。他说: 我与兄友爱备至, 弟能有今天的造就, 实有兄之助力。兄位在我之下, 我心不安。何况我兄之为人、文学、政事都远高于我, 这是陛下知道的。我不敢慕古人, 举贤不避亲, 但求给我新的任命, 如果让我与兄同降至侍从, 当竭力图报。子由自求降职, 一方面是不愿超越其兄, 一方面也是求自保, 想远离权利中心求安全。这是在“谋取”患难与共呀。
在精神层面, 东坡子由互为兄弟; 在现实层面, 子由倒更像长兄。
25岁的东坡带自己的家眷到陕西凤翔任职, 开始了他的仕途。而那时22岁的子由也等待着任职, 他曾被指派到河南商丘(宋朝的南京)任职。子由没有赴任, 为的是照顾已生活在京都的老父苏洵。
东坡一次次遇危难, 子由总是倾其力相助相救。
乌台诗案, 东坡入狱, 构陷者欲置之于死地。子由上书皇上, 请求用自己的官职为长兄赎罪, 也请求留长兄一条活命。这封上书很长, 我并未读到全篇, 但读到了“李传”和“莫话”摘录的部分内容。“李传”点评: “通篇文字, 非常谨慎, 但情实融会, 很能使人感动。” “莫话”也说这份奏章情文并茂, 措辞谨慎, 旨意恳切。我从摘录的原文中, 也读到子由的深情, 以及智慧和策略。
他首先谨慎地说东坡有一些小毛病: “轼居在家, 无大过恶, 惟是赋性愚直, 好谈古今得失, 前后上章论事, 其言不一。”接着颂扬神宗皇上的宽容之德, 指出东坡的不当之处 : “陛下圣德广大, 不加谴责。” 轼 “通判杭州及知蜜州日, 每遇物托兴, 作为歌诗, 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僚缴进, 陛下置而不闻。” 这是说:东坡所作诗歌, 也有臣僚举报过, 但陛下置之不理。接着又说其兄既感恩皇上又已悔过: “轼感荷恩贷, 自此深咎, 不敢复有所为。” 最后陈述手足情, 请陛下留情。“惟兄弟之亲, 试求哀于陛下而已。……臣不胜手足之情, 欲乞纳在身官, 以赎兄轼, 但得免下狱死, 为幸。” 我查阅当时的宰相, 以及东坡的朋友, 写给皇上的求情信, 其智慧和策略都无法与子由相比。
东坡每次遭陷害被贬谪, 子由也往往跟着被降职或被贬。东坡被贬黄州, 子由也被降职到江西筠州; 东坡被贬广东惠州、海南儋州, 子由也一贬再贬到广东最南面的雷州。子由虽被连被, 但程度轻于东坡, 俸禄也比东坡高些, 他担当责任, 尽力照顾东坡家人。
1097年6月, 东坡将要渡海到贬地儋州, 子由也被贬到广东雷州, 兄弟俩在雷州诀别竟成了永诀。
在宋徽宗接宋哲宗位的前两年的1099年始, 汴京陆续发布新政并大赦天下。 1100年, 苏氏兄弟得以北归, 子由不断接到诏命, 一路向北先行到了河南许昌。东坡也一路接诏命向北, 到了江西南昌时, 接到子由家书, 邀东坡全家到许昌安居, 实现夜雨对床眠的愿望。东坡既想与子由共度晚年, 又不愿让本就经济困顿的子由再增负担, 就写信给子由推说: 许昌是京畿的邻邑, 不容安睡。子由一再恳求东坡来许昌, 东坡答应了。不料汴京局势又有变化, 缕遭迫害的东坡已成惊弓之鸟, 决定不去邻近汴京的许昌定居, 只答应子由偶尔去住住, 以“夜雨对床眠。”哪知, 这个偶尔也未能实现。东坡于1101年7月卒于常州。
东坡病故前书信嘱托子由为他写墓志铭, 并将之葬于嵩山。
苏家祖茔原在四川眉州眉山, 出川后再也回不去的兄弟, 将祖茔托付族人照管。兄弟则计议另买一地, 设为流寓在外的苏族墓地。子由已将自己子孙和东坡子孙安置在河南许昌, 就拿以前购置的河南汝山郏县的一块山地为苏族墓地了。那山是嵩山, 也叫小峨眉山, 东坡安于此, 真是天命和天意。这一切主要是子由安排操作的。子由为弟也为兄, 难兄难弟到始终!
东坡有三子却无女, 子由有六女三子。在经济上, 东坡帮不到子由, 唯有用人脉来帮。他承诺要帮子由嫁女, 那时的朋友圈中, 互相联姻是常事。东坡的二儿媳就是欧阳修的孙女, 他确实为子由觅得几个好女婿, 还帮子由嫁外孙女。不过这个外孙女嫁到了自家, 成为东坡的一个孙媳妇。难兄难弟又成了亲家。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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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8条）
老师，东坡兄弟官场屡受贬谪，而且有的外放地既不富饶又很偏远，为何他们不选择躺平呢？是自己有官瘾以图东山再起，还是当时的朝庭制度不允许抗命，还是为生活经济来源所迫呢？
@晓舟同志：我也说不清, 宦海深似海, 身不由己。不过从年表和履历看, 他们起步早、起点高, 在官场四十一年, 包括两次守制(父、母)约六年, 他们被贬、做朝官、做地方官,大约各10来年, 被贬黄州四年、广东和海南约六年, 类似于我们的十年特殊时期, 在朝廷做官前后约10年, 官位较高, 地方官10多年, 也是地级市官员, 俸禄不少,兄弟倆还是有产业的, 东坡在常州, 子由在河南商丘、汝州有产业,否则在贬地如何能盖房? 帝制的不可理喻, 灾难猝不及防, 个人哪怕再出色, 在强大的帝制面前, 也如蝼蚁。
@轻品慢尝：使人引起许多联想。。。。
老师的深邃书评，洋洋洒洒，行云流水，娓娓道来，东坡与子由的手足情深，精神与物质方面的相互送暖，感人至深。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的美言! 顺祝夏安!
原来，难兄难弟最初是这个意思。如今都把这词作为患难与共、兄弟情深的意思了。东坡和子由兄弟俩的情谊让人感动，其中不仅有骨肉情深，更有精神锲合、惺惺相惜。
@难诉相思：你说得太好了, 骨肉情深中，更有精神的锲合和惺惺相惜, 后者更难得 !
几厢参照读东坡，难兄难弟苦难多。
名利场上披锦绣，官场失室任罢休。
兄弟双方很优秀，千古文豪显风流。
千里婵娟人长久，素娥无奈未能留。
夜雨对床总无眠，不知明月几时有。
患难之中寻美食，人间报喜不报忧。
内敛实干属子由，豪放东坡文采秀。
患难与共亲兄弟，得意人生何所求？
@阳光笙箫支剑笙：修改：官场失意任罢休
@阳光笙箫支剑笙：谢谢诗人的概括和总结, 总是抓住要点,切中要点, 又有升华! 谢谢!
你的文章有了教课书般的意义，”难“是多音字，原来它的多音，造就了”难兄难弟“的原意与“难兄难弟”现在的意义，而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义。受教了。
@四格格：谢谢认可和夸奖,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要多多努力呢!
苏氏弟兄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文人情结，那就是“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子瞻、子由作为大文人，为后来的兄弟作出了表率，兄弟二人情深义重，一奶同胞，心心相印，相互牵挂一辈子。“难兄难弟”这词的原意，如此啊，长知识了！
@鸣虫：这兄弟二人, 是中华文化孕育的精品, 他们自觉过滤了糟粕, 汲取了精华。
东坡与子由的文采，命运，手足情深，是中华文化的两颗金星，在历史的天空光照人心。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再评!
感觉东坡、子由兄弟俩很有官瘾。特别是东坡，被贬多次。特别是贬到崖州，那是往死里整的节奏，还是心甘情愿被贬。除了帝王时代读书人的的奴性、容忍性，可能更多的是有能让他忍受被贬的动力。
@清河君：谢谢评点! 见仁见智。
苏家兄弟不仅是大才子，兄弟俩的感情也是让人羡慕。那个时候的人对功名利禄还是非常追求的，一来是传统思想，二来也是解决衣食问题。真正愿意退居山林，农耕樵木当隐士的人少之又少。
@四格格：再谢评点!
苏家两兄弟及其老苏，成为中国文坛的三颗闪亮的巨星，确实是个文坛佳话，也是奇迹！两兄弟惺惺相惜，互相诗文唱和，给我们留下来宝贵的文化遗产，让我们现在还感叹不已！喜欢老师的分析文章，受教啦！！
@李宗宾19481957：谢谢认可! 顺祝夏安!
东坡子由，难兄难弟，兄弟情深。大江东去的豪迈，一蓑烟雨任平生 的豁达，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缱绻深情，流芳千古。
@一池烟雨：谢谢您的阅评! 顺致夏安!
一直以为林语堂长得好帅啊！他写的《苏东坡传》有机会一定细细拜读。今有幸欣赏学习才女老师有关“难兄难弟”详解细究，颇叹为观止的惊艳。东坡，子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做到极致精神，真的可以旺整个苏家后人。佩服，羡慕。
@ch雪梅：谢谢雪梅阅读评点!
难兄难弟成语有用于褒的，也有用于贬的，东坡与子由兄弟是褒的典范。刘老师用苏氏兄弟交往的一个个生动的故事，把难兄难弟演绎得入木三分，令人动容。这是篇严谨的学术论文，又不乏趣味。点个大赞！
原来“难兄难弟”还有这么一说，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