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煤买回来以后,时间不长大姑家的煤也买齐了,于是两家商定:秋后打坯,为垒窑做准备;来年开春就扣砖坯、烧窑。
对那年秋后打坯的情形,我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大概有十几个人吧,都是生产队里的壮小伙儿,每天早饭后,到我家集合,然后背起打坯模子、扛起石杵子、拎着铁锨,一帮人步行到村外的地里打坯。至于那次打坯管没管饭、打了多长时间等等,我实在记不起了。但是,对转过年来扣砖坯、烧窑的事,我却印象颇深。
1973年春天,“二月二”刚过,母亲到我姥姥家的村子请来了一班扣砖坯的师傅,在村东头的小白河西沿儿上,开始扣砖坯。
窑址就选在了那个地方。父亲在那儿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晚上睡在那里看场地。
现在想来,当初把窑址选在那儿,不外三个原因:一是那儿的土质合适,都是非常纯的黄土。扣砖坯所需土壤以中性黄土最好,不能粘性太大,粘性大了烧制时易开裂、变形;也不能沙性太大,沙性大了烧制成砖后,少刚性,抗压力差。二是那个地方处在河堤与河沟之间,很窄,耕作很不便利,所以用作烧窑生产队不心疼。三是那儿紧挨着小白河儿,用水方便。
当时干活的人,除了扣砖坯师傅和几个亲戚,还有几个是从本队和其他队请来帮工的。他们有掘土、攒土堆的,有担水和泥的,有平整场地的,还有专门负责筛细沙土的。
那些扣砖坯的师傅,每人都自带一个长条形、有着三个“砖模”的斗子和一个尺把长的钢丝弓子。干活时,把那“砖模斗子”往长条凳上一放,两手在地上的泥堆边切下一坨泥,“嘭”地装入“模斗”,用力摁实,又扭身切泥,“嘭”地装入另一个“模斗”,摁实,再转身切泥,装进最后一个“模斗”,再摁实,一连三个“模斗”就全部装满、压实了,最后用那钢丝弓子“唰”地一刮,两手搬起那“砖模斗子”来到平整好的场地上,轻轻放下,快速翻扣,于是三个砖坯便整齐地摆在了地上。师傅们干活时那利索的身手,那潇洒的动作,让一旁看着的人感到赏心悦目,非常过瘾。
那段时间我虽然每天要去上学,但我的心根本没在课堂上。每天上午、下午一放学,我便飞跑着回家,扔下书包就朝窑场奔去。在那儿,我跟着大人们攒土堆、平场地,看师傅们动作麻利地扣砖坯,听他们插科打诨说笑话,真是有无穷的乐趣。这期间,父亲还委派了我一项“重任”,那就是每天中午、傍晚父亲和大姑父带着干活的人们回家吃饭时,由我在那儿看窑场。能担当这项任务,刚刚10岁的我感到很是荣光,因为我不再是一个无用的孩子了,我长大了!而且,大人们离开后,我守着小山样的泥堆,可以尽情地玩泥巴。
但是,一周后,看窑场的那种兴奋和惬意就被恐惧所代替了。
距离我家窑场大概二、三十米的地方,突然堆起了一座新坟。那坟里埋的是一个叫密儿的大男孩,十六岁,是个孤儿,在生产队浇地时被卷入皮带的一根木杠打死了。那时,密儿是生产队年轻的“老社员”,十二岁就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了。由于他只比我大六岁,春冬农闲时,经常跟我们一起玩耍。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就死了,而且他的坟就在眼前……
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在窑场上,始终处在一种战战兢兢的状态中。中午时候还略微好点,大白天的,手里玩着泥巴,偶尔抬头望望那座坟头,便继续玩耍;到了傍晚,大人们离开后,随着暮色越来越重,我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心脏“突突”跳的声音我都听得真真切切。我早早点上那盏小马灯,挂在窝棚口的上方,两眼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座坟茔。很快,夜幕降临。天上,那轮月亮泛着惨淡的白光;那盏小马灯,只有周围一片昏黄的光晕,光线显得那么弱。我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坟头的方向,同时手里抓着一把铁锨,两只耳朵机警地谛听着周边一切……
有一次,父亲和大姑父在晚饭后又一起商量了一些事,很晚才赶到窑场。父亲在离窝棚很远的时候就喊我的名字,我大声答应着。父亲走近窝棚,看到我两手攥着铁锨,笑了,说:“这么晚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害怕,没敢睡!”我说着话,手里依然攥着那把铁锨。
“怕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些神呀鬼的,都是吓唬人的!”父亲接过我手里的铁锨,拍拍我的头,“早饿了吧?快回家,吃点饭睡觉吧!”
朦胧月色中,我大声唱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朝家的方向跑去。
就在那一年的“小满”前,我家的土砖窑点火了。一周后,烧窑师傅看着窑顶均匀的塌陷情况,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这一窑砖肯定没问题!”……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卯酉河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aoyouhe.com/archives/75515
评论列表(33条)
这样的精美佳作,灵动抒写,细节生动鲜活,将农家的情致与喜乐通透呈现,地气浓郁,有时代与个性化异彩。
@锦瑟黎燕:感谢美评鼓励,祝好!
心理描写很细腻,扣砖的场景真实生动,特别是你独自守窑的过程,由开心到恐惧,没有亲身经历过是难以描述得这么逼真而鲜活的。以前农村建房这样就地取材,现在恐怕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四格格:是啊,那时候农家建房,大多是就地取材,在地里烧窑、打坯等等,现在谁敢啊?感谢精到美评,祝好!
老宅往事看窑场,重任在肩不怠慢。
守着山样泥堆滩,欣喜若狂玩泥巴。
不怕神鬼吓人话,从小要练胆子大。
父辈教诲记心房,擂响战鼓向前方。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诗样美评,祝好!
我们南方的农村上个世纪60年代以前,大部分房子也是泥砖墙。看了你的文章,隐约想起远去的往事,喜欢您的文章。
@清河君:感谢美评,祝好!
长子不娇惯,事事去磨练。二叔教子有方。[赞][赞]
@晓舟同志:感谢周老师鼓励!祝好!
你害怕的时候唱“东风吹战鼓擂”,我害怕的时候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笑][大笑][大笑]
@难诉相思:那时候,正是语录歌大行其道的时候,所以都会唱[咧嘴笑][咧嘴笑]感谢美评,祝好!
很专业,描写很细腻,原来烧窑是这样的。
@漫言华语:感谢美评,祝好!
打土块是个非常累的活,技术要求也高。我在新疆见过打土块,好像与济南不大一样。有的是放在坑里用水泡一夜,再和泥。有的是把土堆起来,喷上水,翻拌。就如同你描写的那样用模具扣胚子。还有的是把半湿土装进模具,用石夯打结实。模具是活的,可以拆开拿起来。
那位十二岁的“老社员”怎么不去上学呢?唉,太可惜了。
@地质之花:哈哈,看来您对各种土坯的活计很熟悉!那个十二岁的孤儿,当时对上学实在没有兴趣,高低不再读书,没办法,只能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精彩细致的描写,看得我两手心也在冒汗哩
@似水若烟:感谢美评,祝好!
打砖坯子很累,所以都是壮劳力来干。您看窑时,紧张恐惧的心情,描绘的栩栩如生。感同身受!
@惑矣: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生活阅历很丰富, 小小年纪就有担当! 感受和体会丰富细腻, 怪不得既能当父母官,又能当作家。
@轻品慢尝:谬夸了!爱好文字,写些熟悉的东西,既是锻炼脑子,也在提炼思想,至于别的,都是浮云!祝刘老师夏安!
儿时回忆,现在早就没有这个打砖的了吧。
@霁月:农村人家烧土窑,流行于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我们这边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有机制红砖和乡镇“转盘窑”了,这种“转盘窑”转着圈装砖坯、出砖,砖产量很大,效率非常高。土砖窑就彻底淘汰了。当然,这些年黏土砖一律禁止了,各乡镇的转盘窑也一律关停,窑场全部复耕。
老师的文章总能勾起小时候的记忆,非常亲切。自力更生,那时的人能干能吃苦。
@陌上梦落:那时候普遍贫穷,农村人家盖房只能用嘴简单、最原始的方法,也是没办法的事。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我小时候,西家邻居在自己家的自留地做砖坯,那和泥、做坯的劳动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就和鸣虫老师讲述的一样。那种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枯燥,单调,长久,但经历过这种磨难的人,以后几乎不会被任何苦难打倒。
@周旭才:感谢周总美评!迟复为歉!祝好!
几十年前的事,鸣虫老师记得那么清晰,尤其是扣砖,每道步骤、每个细节都描写得那么生动,极具现场感。盖房的准备工作,烧砖是主要的,比盖房花的时间和精力更大。鸣虫老师的回忆,把我们的思维带到了那个年代农民的盖房。点个大赞!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美评鼓励,祝好!迟复为歉!
打坯子是技术活,对土质和含砂都有要求。盖房从烧砖到盖都是太费心思的事。旁边又添你熟悉的小朋友坟,真是闹心啊。盖房真是太难了。祝好朋友。
@杨自记:谢谢杨兄美评,祝好!迟复为歉!
@鸣虫:没事没事。前天去衡水看看。离你们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