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苏东坡传》、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在下文中简称“林传”、“李传”、“莫话”。
苏洵和程夫人育有三男三女。三女中两女早夭, 一女在东坡16岁时故于婆家。东坡有个哥哥, 在东坡未出世前亡故。六个子女, 存世的是大家知道的兄弟二人。我所接触的资料中, 都没有苏洵有妾或程夫人有前夫的信息, 因此东坡无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当然堂房的以及表亲是有的。东坡有诗曰“嗟予寡兄弟, 四海一子由”。手足少的凄惶之感溢于言表。
兄弟虽寡, 情谊极深, 堪称天下兄弟之典范。“林传”和“莫话”都有专门的章节书写兄弟的异同以及患难与共, “李传”没有专列篇章, 但两兄弟的脉搏跳跃于全书的字里行间。无论是享受“专列”待遇, 还是聆听脉搏跳动, 都无法不感慨: 如斯兄弟, 兄弟如斯。
“两兄弟脾气和长相都不一样, 子由个子较高, 面孔圆润些, 两颊有不少肥肉, 苏东坡比较结实, 骨肉匀称。我们由他的画像判断, 他大约五尺七或五尺八, 面孔很大, 颧骨高耸, 前额突出, 眼睛又长又亮, 下额匀称, 留着美丽、尖长的中式胡须。最动人的是他的敏感、活泼、有力的双唇。这是一张充满人性温暖光辉的面孔, 表情由热烈的嬉笑迅速转成心事重重的沉思。”——“林传”《手足情深》
“林传”中还说: 东坡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在宾客面前或作品中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对他十分不利。子由十分了解他哥哥, 常常在东坡说得兴奋时,把一根手指放到自己嘴上, 暗示东坡少说为妙。
这两处写了兄弟俩不同的形貌和不同的性格。林语堂运用了他文学家的判断和想象, 我读之忍俊不禁。一般人也许只能从画像中, 看出双唇的厚薄, 以及是地包天还是天包地的翻卷区别, 而林看到敏感、活泼、有力等心理、性格和生命力要素, 还能从画像中看出表情的转换。子由手指的动作, 有形有神。其实“林传”中的描写, 也不完全是想象, 其依据除了画像, 更多来自兄弟互相描述对方的诗文。
当然把这兄弟由表及里看个透的还是他们的老爸苏洵。
古时, 孩子出生都唤乳名, 到开蒙进学时方给孩子正式起名。苏洵科考失败, 为舒畅身心, 也为谋求出路, 出游近两年后回家, 把教子的担子, 从程夫人手中接过。他为两个儿子命了名和字: 苏轼、苏辙, 子瞻、子由, 为之还写了《名二子说》一文: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 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大意是: 车轮、车辐、车盖、车轸，都各有职能，而唯独车轼(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好像是没有用处的。但如果去掉轼，那么就不是完整的车了。轼儿, 我的儿呀，我担心你太外露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车在路上走, 都会留有辙(车轮印)，而车的功劳，辙从来不在其中。车翻马死的祸患也波及不到辙。辙是善于处在祸福之间的。辙儿, 我的儿呀，我知道你是可以免于灾祸的。
熟话说, 三岁看老。苏洵当时所名的二子, 一个十二岁, 一个九岁, 秉性已经显露。大的活泼外露, 小的沉静内敛。兄弟如斯, 为父的知, 在命名中体现了。有了名, 古人还会再取字, 字与名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 或表示愿景或表示期许。苏轼字“子瞻”，老爸希望他说话做事能瞻前顾后些，以免灾祸。苏辙字“子由”，老爸希望他能适当的“动辄由己”，自由洒脱些，不必太拘役自己。子瞻一生大起大落, 屡遭构陷, 说话耿直做事有原则, 并未一味“瞻前顾后”；而子由谨慎一世，未尝由着性子说话做事, 也未能避祸。
除了名和字, 兄弟俩还有各自的号, 兄号“东坡居士”, 弟号“东轩长老、颍滨遗老”。苏辙, 大多被人称为子由, 而苏轼, 大多被人称为东坡而不是子瞻。“东坡居士”是苏轼四十六岁时, 在贬谪地黄州得了一块山坡东面之地后而自号的。“江山也要伟人扶”, 从此那山的“东坡”, 就成了名胜, 那个“东坡”之号, 就是苏轼最为人知晓的称谓, 甚而衍生出“坡仙”、“坡公”等称谓。称兄弟俩时, 人们往往打破常规, 不去字对字, 号对号。不是子瞻对子由, 东坡居士对东轩长老或颍滨遗老, 而是东坡对了子由。我也喜欢这样对用, 兄弟的称谓如斯也。
有一句老话说, 一母生九子, 九子各不同, 哪怕生长要素完全相同, 人也是有不同的, 那是天性使然。天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深藏在基因密码里的。我在前文《苏家的气流》中写到: 两兄弟的祖父苏序、父亲苏洵, 天真、率性, 又有股侠气, 生命活泼度极高, 是苏家的蓬勃生气, 也是东坡成长阶段, 苏家最强的气流。这气流在东坡生命中流动不息。苏家还有一股气流在子由生命中流动不息。
两兄弟的祖父苏序有三个儿子, 大儿子早逝, 三儿子即是苏洵, 二儿子苏涣是个进士。苏序去世, 苏洵结束游历回来守制也叫丁忧, 二伯伯苏涣也守制在家。两个侄子常常受教于二伯父。苏涣曾对侄儿说: 我少年读书, 从不让老师烦心, 我年纪稍长, 学作文章, 每日都有一定的作文量, 我当天一定会做完, 不写好文章绝不休息。我在街上总是规规矩矩走路, 在屋子里, 也不敢懒散。不这样, 就要被人看不起。世上读书的人虽不多, 但从没听说读书人犯重大错误。如果你们才不如人, 不妨学我, 但求少犯错就好。这是“李传”中的一段叙述。有关苏涣的记述很少, “林传”和“莫话”中几乎没有。这段叙述给我的印象是: 苏涣小时是个乖孩子、好学生, 成人后本分、实诚, 自谦、低调。他不像是苏序的儿子, 苏洵的哥哥, 倒像是老派的耕读之家的一个没有野心, 也少浪漫基因的良家子弟, 当一个乡绅会很称职。
“李传”中有关苏涣的资料源自子由《栾城集·伯父墓表》。在“林传”中, 那个有趣、有侠气又不太靠谱的祖父苏序, 是东坡在文中隆重推出的, 而这个话语朴实很靠谱的伯父苏涣, 是子由推介的。这是偶然的吗? 谁和谁精神气质相近, 或者说谁和谁在一个气场中, 你知我知了。子由在伯父墓表中还写道: “苏氏自唐始于眉, 阅五季皆不出仕。” 这是说: 从他们这代, 上推五代苏家都没有出仕的进士。不是苏家一家如此, 眉山的读书人, 在天下骚乱之时, 都修身于家, 为政于乡。苏涣是苏家五代中第一个出仕的进士, 也是一个人才呀。他为官时, 是一个实干家, 也善为诗为文，有诗千馀篇，又有杂文、书启、章奏若干卷。
苏家这两股气流, 虽有强弱, 但形成良性互动, 诞生了三苏, 并有东坡、子由兄弟的互动与互补。
东坡爱好绘画, 一半出自天性, 一半源于父亲苏洵的熏陶。苏洵藏画甚多, 东坡耳濡目染, 养成深厚的兴趣和高超的鉴别力。在同一家庭生长的子由, 却对绘画没有兴趣。东坡记述自己和父亲看到好画开心无比时, 子由却视之漠然。子由的艺术细胞少于东坡, 现实感受可能强于东坡, 这很像伯父苏涣。
东坡在京都为官时, 因不满王安石的新法, 受排挤落落寡欢, 便申请外放, 被朝廷批准到杭州任职。就任前到陈州拜谒有知遇之恩的老前辈张方平, 并与在陈州做学官的子由相聚。一天, 兄弟俩游逛到陈州城北的柳湖。湖边古柳万株, 树皆合抱, 还有南山老松, 蛟龙蟠屈。子由就吟了一首咏物诗《柳湖感物》。子由诗中鄙薄柳花的浮浪, 而盛赞松柏的坚实。这个有感而发, 很实在也很合他的个性。他确实不像柳花一样浮泛, 而像松柏一样坚定厚重。但东坡对子由所感不以为然, 和诗说: “子今憔悴众所弃, 驱马独出无往还。惟有柳湖万株柳, 清荫与子供朝昏。” 我们来到柳湖, 这古柳就是我们的好友, 为何要鄙薄它? 东坡更善于超越现实, 从自然之物中获取滋养。
东坡与子由曾同在京都为官, 在政治的漩涡中, 有时二人竟然一同遭攻击和弹劾。无数次的攻击, 内容大都是陈腔滥调, 攻击东坡, 举证大多还是来自东坡的诗文; 攻击子由, 举证却是来自子由的实际工作, 如说他作为中书舍人, 泄密于谁谁谁, 举荐谁谁谁不当等等。所责虽是细事, 却给他戴上“厚貌深情, 险于山川”的帽子。
兄弟如斯也！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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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35条）
兄弟如斯，文章丰满而厚重！旁征博引，叙述逻辑清晰；兄弟二人，性格各异，却一辈子相知相惜，把骨肉亲情演绎得感天动地，令人称道！
@鸣虫：谢谢美评! 顺祝夏安!
几厢参照读东坡，兄弟如斯水自流。
瞻前顾后慎行事，动辄由己竞自由。
东坡居士多豪放，颍滨遗老何所求？
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州无处不锦绣。
古柳万株树合抱，蛟龙蟠屈吟子由。
丰满厚重谱新篇，旁证博引文优秀。
@阳光笙箫支剑笙：东坡居士多豪放，颍滨遗老婉约求。
@阳光笙箫支剑笙：你的概括有诗意, 你的眉眼笑纳了。 多谢!
苏家这两股气流, 虽有强弱, 但形成良性互动, 诞生了三苏, 并有东坡、子由兄弟的互动与互补。——老师的精美书评，让我知道了一个家族的气流对子女后人的天性与作为息息相关。对东坡与子由手足情深，莫逆相知，感慨万端。
@锦瑟黎燕：谢谢大姐鼓励和美言! 顺祝大姐夏安!
兄弟如斯，让我读得津有味。苏轼豪放又浪漫，苏辙稳沉又谨慎；个性互补，内心情深。我看过有关传说，苏轼被贬得再远，苏辙也会找机会去看他，他们的之间苏辙更像哥，苏轼则像是弟，这是个性使然。血缘有隔代遗传，所以苏轼像苏序；而苏辙却不是隔代遗传，像了他的叔叔苏涣。
@四格格：谢谢认同, 您读得很细致,很让人感动! 我也很赞同你的看法, 弟弟更像哥。
气流说挺有意思。孙子从小到大在我们身边，其实我是不管不问的。但他身上所有的缺点，他奶奶都归结于我。我说，他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带的，我的缺点是咋传到他的？她说不出道理。看来要学习刘教授气流说找根据，哈哈。
@晓舟同志：多谢认同! 基因很神奇, 既有生物承继意义, 也有心理 、情感、性格的承继意义。有时血亲的相像无所不至, 甚至走路、睡觉姿态以及神态都能遗传相像, 祖孙性格相像这太常规了, 连思维方式都可能相像。基因有密码, 密码难破译。人很渺小,能主宰的也有限, 不服不行。
您说的家族的“气流”，深有同感。三十年前老爸的妹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突然从老远的四川找上门，他没做自我介绍，我就知道他是近亲，那张脸和老爸太像了，尤其是后来在一起几天，发觉他的待人接物，活脱脱就是老爸的翻版。按说他们之前从未有过接触。十年前去了一趟老家，跟叔叔家几个孩子我的堂弟妹们接触，也觉得我们的气场一致。家族的气流太强大了。
@难诉相思：很高兴你有同感! 我在生活中也是有切身感触的, 亲人之间, 哪怕形不像, 神都会像。自己的心性、脾气好多都能追溯到, 想摆脱都摆脱不了。
老师的文字，厚重而有诗情，将学术与文采相得益彰，足见文脉丰厚，生命与文笔了得。
@锦瑟黎燕：再谢大姐点评!顺致夏安!
读您的文章，感受读书人特质。深究细考出文章。原来我们平时看书最多也就算“浏”。相对于您的深刻，我为自己的肤浅自惭形秽。
@惑矣：你自谦了,又高看我了。其实我们读书, 大多都是浏览, 只是少部分很喜欢的才会京读。
这哥俩都是伟大的诗人，为文为人，都是我们后人学习的榜样！东坡任性直率，子由敦厚内敛，但他们都是真诚的诗人！您的博文，让我们了解了更多的历史典故，受益匪浅，谢谢啦！
@李宗宾19481957：谢谢李老师鼓励! 顺致夏安!
唐宋八大家，苏家占三，足见苏家文脉是如何的优秀。
@四格格：那是的呀! 顺致夏安!
文坛三苏的故事，让人唏嘘感慨人生！
@皓月蓝空：那是!那是!顺致夏安!
苏东坡是了不起的诗人，他们后代门许多在江浙一带。所以你们那名人很多啊。
@杨自记：名人到处都有, 你们皇城就更多了! 多谢到访,顺致夏安!
情义无价，亲如手足，兄弟如斯，流芳千古！[赞][赞][赞]
@一池烟雨：多谢点赞! 顺致夏安!
学者之论，旁证博引，严谨慎重又不失妙趣。兄弟俩受不同流影响而形成的不同性格和爱好，描述得栩栩如生。兄弟俩虽然性格有异，但相知相爱，令人动容。兄弟俩虽然性格不同，但政见相同，仕途的曲折相似。俩兄弟与父同列“三苏”，也是文学史上一段佳话。为教授点个大赞！
@诚厚：多谢老部长多次抬爱! 抬得我都找不着北了, 只有再接再厉了! 顺祝夏安!
东坡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家，基因很重要，没有强大的基因是不可能成才的。您说的气流，应与基因相辅相成，亦或者属同一类看不见的物质。东坡先生家世叙述如此详细，在此受教，多谢！[赞][赞][赞]
洞察力、分析力、判断力在您的文章中显露出来，
@清河君：谢谢认可, 也谢谢美言! 你认可的是我要追求的呀!
“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苏轼一生中为子由写了很多诗句，堪称史上最深兄弟情。
@陌上梦落：你引用的这一诗句, 也说明东坡只有一个亲兄弟。
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今古，峨眉共比高。读刘教授这篇美文，情不自禁地想起朱老总这首诗。快哉！！！[赞][赞][赞][喝彩][喝彩][喝彩][花][花][花]
@情满乌江：谢谢认同和美言! 快别称什么教授了, 汗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