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是农历辛亥年,闰五月。到了烧“寒衣纸”的时候,节令已进立冬,天已经很冷了。
按我们老家的风俗,给故去的亲人烧“寒衣纸”,不能等到农历十月初一的“正晌”,必须提前四、五天。
像以往一样,我的二姑给我的爷爷和奶奶烧“寒衣纸”又是提前四天。那一天是个星期天。我们刚刚吃完早饭,二姑就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院子。二姑肩上背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烧纸、冥币和一卷卷的彩纸。那都是到坟上焚烧的祭品;她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稍大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尺二见方、高六寸的柳编红漆笸箩,笸箩里装的是白面馒头。那是二姑回家的见面礼。
二姑先到了叔叔家屋里,同叔叔、婶子说几句话,便让婶子从笸箩里往外拿馒头,说:“多拿几个!只是面有点儿黑,也没发好,不显个儿,光显瓷实了。不过好歹是白面,凑合着吃吧!”
婶子推让一下,便从笸箩里拿出六个馒头。二姑说:“你们该上工去了,我到你二哥、二嫂屋里看看。”说着话,便拎着两个包出了叔叔家屋门。
父亲和母亲把我的二姑迎进屋,父亲问道:“二姐啊,走这么远,累了吧?”
二姑笑笑说:“不累,不累,就是有点热。”指指自己的额头,“这不,出汗了。”
二姑家所在的村距我们村有五六里的路程。四十多岁的二姑,背着一包烧纸,拎着一笸箩馒头,一口气走五六里地,肯定是又累又热。
母亲赶忙递上了毛巾。二姑擦一把汗,冲我父亲说:“去吧,上工吧!”又转向我母亲,“弟妹你也不用歇工伺候我了,还是挣工分去吧!”
母亲笑着说道:“二姐呀,挣工分不差这半天!我昨儿个已经跟队长请假了,今儿上午就陪你。等会儿你烧纸回来咱俩好好唠唠!”
二姑笑着点点头。
其实,每次二姑回来烧纸的日子,我母亲都记得很准。每当到了这一天上午,我母亲就不再去生产队上工挣工分,而是特意留在家里,陪烧纸回来的二姑说话,并为我的二姑做一顿午饭。这成了“约定俗成”的事。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我的二姑老得再也走不动的时候,这个当年所谓的“约定俗成”,依然是二姑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每次我去看望二姑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起那些年的那些“约定俗成”的事,她在我家都吃过什么,与我的母亲都唠些什么等等,说到最后,二姑总是感慨道:“唉,那些年家家都穷,日子都难过啊!可你娘这人大气,也真诚,跟她在一起,就觉得舒坦,心里暖暖的!”
那天,叔叔、婶子和父亲都出工走了。休息了片刻的二姑,拎起包烧纸的布包,说了声“我去凑咱大姐,你在家等我吧!”——每次回来烧纸的二姑都是这样,先到老宅里我们屋和叔叔家看一眼,然后再到村西头儿我的大姑家,约上大姑一起去往坟地。烧完纸,大姑回自己的家,二姑便回老宅我们屋。
二姑烧纸去了,母亲端出一簸箕大枣,仔细挑拣起来,说:“今年雨水大,咱家的枣儿大都坏了,我好歹挑出一些好点儿的,让你二姑带上,她最爱吃枣了。”看看我和妹妹,又嘱咐道,“你俩背上筐拿着耙子去拾柴火吧。早点回家,今儿个做好吃的。”
那时候,二姑回来烧纸,母亲总会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但不知这次母亲会做什么好吃的。年少的我,因为馋虫作怪,就想早点知道午饭究竟是什么好吃的,便说:“娘,做什么好吃的,告诉俺们呗!”
母亲一边拣着枣,一边说道:“唉,我还没想好呢!你们去吧,等回来了就知道了。”……
我和妹妹背着柴火、扛着耙子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和二姑正在有说有笑地做饭。那天的饭是打卤包皮儿面条。
那所谓的“包皮儿面条”,是用白面和成的面团与用榆皮面作芡的秫面(高粱面)和成的面团,叠压在一起,用擀面杖擀出的面条。这样的面条一面黑,一面白,煮熟后,依然黑白分明。浇上卤子,加些醋蒜,闻起来香喷喷,吃在嘴里爽滑劲道儿。
那天,面条的卤子是芹菜鸡蛋。母亲吩咐我和妹妹剥蒜,然后由我捣成蒜泥,又兑上醋汁。面条煮好了,父亲也刚好下工回来了。一进屋门,父亲连连说道:“好香,好香啊!老远就闻到了!”
在那连粗粮都很紧缺的年代,做“包皮儿面条”,是待客的无奈之举啊!
我们吃饭的时候,婶子来到我们屋,她冲二姑招呼道:“二姐呀,你到俺们屋里吃饭吧!”
母亲赶忙拦住说:“在哪儿都一样。这不已经吃上啦!”
二姑也摆摆手说:“就在你嫂子这屋吃吧,吃她做的饭我习惯了,顺口!”……
吃过饭,二姑要走了,她执意把带来的馒头都放下。母亲赶忙拦住,说:“使不得,使不得!那就坏了规矩了!”最后,二姑终于拗不过母亲,只放下了六个馒头,其余的馒头,连同母亲拣出的大枣,一并让二姑带走了。母亲后来给我解释说,不论客人带来多少东西,也只能留下一点儿,还要用其他东西补上让客人带回,这是待客的礼节,是正理儿!
我的父母和叔婶把二姑送到院外,又说了一些话,便分别了。看着远去的二姑的背影,父亲对叔叔说句“五六里地呢,得走一个小时。”“嗯,到家就得一身汗!”便回屋了。婶子拉住母亲的胳膊,一脸不满地说道:“我说嫂子,二姐真是一个抠儿人(指吝啬),她舍不得用好白面,更舍不得多用白面。看她蒸来的馒头,又黑又小,烂酸梨似的,还好意思拿来!”
母亲听了这话,盯着婶子看了一眼,说道:“他婶子,二姐的馒头是黑点儿小点儿,可她不是抠儿人啊!当年咱娘病重时,数她出钱多、出工多、在跟前侍奉多,这些咱不能忘!这年头儿,谁家的日子都紧巴,谁家的白面都不富余,她能蒸来馒头就不错了。”
母亲说完,婶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选稿:灿烂阳光 审核:晓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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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24条)
明事理,懂人情,会处世,家风清正,育儿有方,向吴妈妈致敬![赞][赞]
@晓舟同志:感谢周老师美评,祝好!
母亲是真诚大度之人,与人为善,不斤斤计较,明白人情事理,遇事看的开,是非分得清,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雨凌: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老宅往事,姑嫂情深。
寒衣纸烧,怀念故人。
那年那月,勤挣工分。
约定成俗,生活温纯。
通情达理,家风清正。
育儿有方,锦绣前程。
@阳光笙箫支剑笙:感谢支老师美评,祝好!
嗯,看来走亲戚的礼数北方、南方基本是一样的,我们这里亲戚带来的礼物不能全部收下,取一半或者一大半,然后再把回礼凑够一定数量给亲戚带走。您的文章很有乡土气息,很有人情味,耐看![赞][赞][赞]
@清河君:是啊,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习俗礼仪,我们国家广大地区都大同小异。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鸣虫的母亲上善若水,善待亲人,接人待物懂规矩明事理,好慈善好有亲和力。这样的母亲如灯盏,引领子女厚德载物,健康成长。
@锦瑟黎燕:感谢黎燕老师的美评,祝好!
那时候一亩地才收二百来斤麦子,还要交公粮,留麦种,分到社员家的小麦就寥寥无几,一年吃几顿白面都数得过来。就是机关厂矿的工作人员也是粗细粮搭配。最少时细粮“白面”只占百分之三十。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我姥姥最后的几个月,我小姨要给她做面条,她不让,说我去信说要回去,留着我回去好吃。直到最后一天,我小姨偷着去磨了一点面,给她包了几个水饺。我姥姥吃了几口,还问我小姨,“芳什么时候回来,千万留点麦子等芳回来。”读着信我就哭起来,宿舍的同事问我怎么了,他们看到我小姨的来信,也落泪了。
@地质之花:您的点评就是对那段历史的再现,感谢!祝好!
难怪你二姑喜欢上你家,是喜欢你妈的为人、喜欢你妈的讲礼数、明事理。你妈妈最后这席话,你婶子应该脸红。二姑家肯定也不是怎么个富裕的人家,蒸了馒头来,你婶子白得了馒头什么都没付出,不感谢也就罢了,还要嫌弃的说三道四。所以你有个好妈妈。
@四格格:您的点评精到、深刻,非常感谢!祝好!
你母亲真是善良、厚道、明理的人, 在这篇文中终于成为主角了, 是并列的女一号。
@轻品慢尝: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二姑喜欢到鸣虫老师家,因为鸣虫老师有个明事理,善理解,待人真诚的好妈妈。把二姐要来的时间记在心上,提前向队长请好假;想方设法给二姐做顿好吃的。二姑带来的礼物,婶婶嫌弃,吴妈妈却设身处地理解不易。有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家庭环境,鸣虫老师健康成长,取得足以让父母自豪的成就,也就顺理成章了。
@诚厚:感谢诚厚老师的精到解读,祝好!
那时候是穷,但人淳朴。母亲是善良而知书达理之人![赞][赞]
@陌上梦落: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二姑是个孝道之人,母亲是个明理之人。欣赏 !令人感动[赞][赞][花][花]
@华章秋韵:感谢您的美评,祝好!
(10)(11)两篇,感人至深。敬老爱幼,勤俭持家,传统美德,代代传承。[赞][赞][赞]
@一池烟雨:感谢您的美评,祝好!